意识如同沉船，在冰冷黑暗的深海中缓慢上浮。每一次挣扎都伴随着全身骨骼碎裂般的剧痛和识海被针扎的眩晕。不知过了多久，梅元知终于再次撬开了沉重的眼皮。
刺目的白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眼。不再是永寂冰窟那幽蓝诡谲的光线，而是…天光？虽然依旧带着北境特有的冷冽，却是真切的、来自外界的光明。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硬邦邦的石床上，身下垫着厚厚的、带着清冽松香味的兽皮。身上盖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棉被，虽然粗糙，却带着阳光晒过的温暖气息。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草苦涩和冰雪的清冷味道，不再有那令人窒息的邪寒与死寂。
这是一间简陋却干净的石屋。墙壁由巨大的青石垒砌，缝隙用灰泥填补，显得厚重而坚固。唯一的窗户用厚实的兽皮遮挡了大半，只留下一线缝隙透光。屋内陈设简单：一张石桌，两张石凳，墙角堆着一些风干的肉条和草药。空气中，属于“活体寒冰”那令人作呕的邪异气息，已然消失无踪。
寒渊城…地面？
梅元知试图移动身体，一股钻心的剧痛立刻从四肢百骸传来，让他闷哼出声。经脉如同被烈火灼烧后又投入冰水，寸寸欲裂。识海依旧布满裂痕，稍微凝聚精神便头痛欲裂。他现在的状态，比一个初生的婴儿还要脆弱。
“梅先生！您醒了！”
一个惊喜的、带着浓重北境口音的声音响起。石屋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厚实皮袄、脸庞被寒风吹得通红的年轻汉子快步走了进来。他约莫二十出头，身材魁梧，眼神明亮中带着敬畏，正是之前随凌霜长老深入冰窟、侥幸生还的几名雪魄宗弟子之一，名叫石磊。
石磊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里面盛着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药香的褐色汤汁。看到梅元知睁眼，他脸上露出由衷的喜悦，连忙将碗放在石桌上，上前想要搀扶，却又怕弄痛对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石…道友…”梅元知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梅先生您别动！千万别动！”石磊连忙摆手，眼中满是感激与后怕，“您昏迷了整整七天！是凌霜长老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带着我们几个，把您和…和那位仙狐大人，从冰窟深处背出来的！”
七天…梅元知心中微沉。他艰难地转动眼珠，在屋内搜寻。“凌霜长老…她…”
“长老她…”石磊脸上的喜色黯淡下去，声音低沉，“她伤势极重，本源几乎耗尽…现在还昏迷不醒，在宗门寒玉冰室里由宗主亲自看护…宗主说…长老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但修为…恐怕…”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凌霜长老，这位雪魄宗最后的支柱，为了开启通道、维持结界、最后引动冰魄之力封堵裂隙，付出了无法挽回的代价。
梅元知沉默。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是凌霜的决绝与牺牲，才将他们带出了绝境。
“一枝梅…我的狐狸…”梅元知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这是他现在最深的牵挂。
“仙狐大人…它在隔壁！”石磊连忙道，“它的情况…有些奇怪，但宗主说暂无性命之忧。您…要看看吗？”
“带我去。”梅元知挣扎着想要起身，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额角。
“梅先生！您的伤…”石磊吓了一跳，想阻止，但看到梅元知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持，只能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搀扶起他虚软无力的身体。每挪动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
隔壁的石屋同样简陋，但温度更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更纯粹的寒气。屋中央，一块半人高的、通体莹白、散发着丝丝寒气的寒玉上，蜷缩着一枝梅小小的紫色身躯。
它的皮毛依旧黯淡，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九条尾巴无力地垂落在寒玉上，尾尖那原本闪耀的秘银纹路，此刻大半被一种幽暗的、仿佛沉淀着墨色的深蓝所覆盖。那深蓝如同有生命的苔藓，牢牢附着在银纹之上，甚至隐隐向周围的皮毛蔓延，散发着一种冰冷、沉寂、与周围纯净寒气格格不入的气息。正是强行吞噬的寒寂意志与虚空寒息的污染残留！
但奇异的是，它的身体并未被冻结。寒玉散发出的纯净冰寒之气，似乎形成了一层保护，源源不断地滋养着它微弱的本源，同时也在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抵抗着那深蓝污染的侵蚀。它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呼吸微弱却均匀，仿佛陷入了某种深沉的、对抗性的休眠。琉璃般的眼眸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梅元知在石磊的搀扶下，艰难地走到寒玉前。他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极其轻柔地拂过一枝梅冰凉的小脑袋，触手一片刺骨的寒意，并非来自寒玉，而是源自它体内那股沉寂的污染。
“宗主说，”石磊在一旁低声道，语气带着敬畏和一丝困惑，“仙狐大人体内蕴含的力量极为奇特，似乎…在主动吸收融合那股可怕的寒气，只是过程极为凶险痛苦。这寒玉是宗门至宝，能提供最纯净的冰魄滋养，或许…能助它一臂之力。但具体何时能醒，宗主也无法断言…”
梅元知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看着一枝梅尾尖那触目惊心的深蓝污染，感受着指尖传来的、与它微弱精神链接中传来的深沉痛苦与无意识的抵抗，一股强烈的自责与无力感涌上心头。是他的决断，让一枝梅承受了这恐怖的污染。
“它…会好的。”梅元知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更像是在对自己说。他收回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沉溺情绪的时候。
在石磊的搀扶下，他缓慢地挪到窗边，掀开了兽皮帘子的一角。
窗外，是劫后余生的寒渊城。
曾经被幽蓝色“活体寒冰”彻底包裹、如同巨大冰晶琥珀的城池，此刻显露出了它本来的、饱经风霜的青黑色岩石城墙。冰层并未完全消融，但失去了“寒寂意志”的驱动，它们化作了普通的、正在缓慢融化的坚冰，从城墙、屋顶、街道上大片大片地剥落、坍塌，露出下方被冰封数月、早已面目全非的建筑和街道。
阳光（尽管北境的阳光依旧稀薄而冷冽）终于再次洒落在这座冰封之城上，驱散着残存的阴寒。街道上不再是死寂，而是充满了嘈杂的人声、冰层碎裂的轰鸣、以及…压抑不住的哭泣与哀嚎。
许多房屋被冰层挤压得变形、坍塌，只留下一片废墟。街道上满是融化的冰水和混杂着污物的泥泞。幸存的人们如同惊魂未定的蚂蚁，在废墟和泥泞中蹒跚而行。有的在疯狂地挖掘着冰层和瓦砾，试图寻找被冰封的亲人；有的抱着侥幸找到的、早已冻僵的亲人遗体，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更多的人则眼神空洞，裹着能找到的所有御寒之物，麻木地聚集在还未完全倒塌的房屋前，或是雪魄宗临时设立的、冒着炊烟的粥棚周围。
空气中弥漫着冰雪融化的湿冷气息、废墟的尘埃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死亡和绝望的腐朽味道。劫后余生的庆幸，被巨大的悲痛和重建的茫然所取代。这是一座被从死亡边缘拉回，却已元气大伤、满目疮痍的城池。
“城…保住了…”石磊的声音带着苦涩，“多亏了梅先生您和凌霜长老…还有那位仙狐大人…结界崩解后，活体寒冰失去了力量源头，开始自行消融…那些冰傀…也都化成了真正的死物…但是…”他看着窗外那些哭泣的身影，声音哽咽，“活下来的人…十不存三…而且…冰封太久…很多人的身体…都留下了无法治愈的寒毒…”
梅元知沉默地看着这一切。腰间的青铜铃铛在寒风中发出微弱的“叮铃”声，清越依旧，却驱不散这弥漫全城的悲凉。
人间烟火，终是赶上了。
但这烟火，却是从地狱的寒冰中挣扎而出，带着血与泪的余烬。
他缓缓放下兽皮帘子，隔绝了窗外那令人窒息的景象。身体的剧痛，识海的破碎，一枝梅的沉睡，凌霜的重伤，还有这座在寒霜与泪水中艰难喘息的城市…这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魇尊的阴影尚未散去，寒渊城的裂隙只是被延缓。
前路，依旧漫长而艰难。
“石道友，”梅元知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烦请告知贵宗宗主，梅元知…需要一处安静之地疗伤。待伤势稍稳，再行拜会。”
他需要力量。尽快恢复力量。为了自己，为了伙伴，也为了眼前这片需要守护的、带着余烬的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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