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如针,狠狠扎刺着人的耳膜,叫人心烦意乱。
林婉清伫立在教育局门口的红榜跟前,豆大的汗珠顺着她的鬓角滚滚而下,在那件洗得泛白的蓝布衬衫上,晕染出一片片深色的印记。
她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大红纸上自己的名字,北大录取名单里,她位列第三,那墨迹崭新得仿佛伸手一触,就会沾染到指尖。
“林家这闺女,可真是给咱大家伙儿长脸呐!”身后卖豆腐的王婶扯着大嗓门,整条街都能听得清清楚楚,“陈家那志远咋就没上榜呢?那小子平日里不是总吹嘘自己学习好得很嘛?”
林婉清的手指下意识地抠着墙皮,细碎的石灰粉钻进了指甲缝里。
这个场景,她记忆犹新——上辈子,她也是这般站在此处。而后,陈志远便出现了,脸上挂着那副惯常的、总能让人心软的笑容。
那时的她,是何等的傻啊,居然轻信了他所谓“临场发挥失常”的鬼话。“婉清!”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仿佛一把钝刀,直直刺进她的脊梁骨。
她没有回头,只是用余光瞥见陈志远小跑过来的身影。今日的他,身着一件崭新的白衬衫,领口还别着那枚熠熠生辉的团徽。上辈子,她就是被这副模样给迷惑了,还真以为他是个品学兼优的好青年。“你考上啦!”陈志远气喘吁吁地站到她身旁,汗津津的手掌就要往她肩上搭去,“我就知道你肯定行。”
林婉清侧身一闪,避开了他的手,他的手指仅仅擦过她的肩膀,却在蓝布衬衫上留下一道醒目的汗渍。
陈志远的表情瞬间一僵,不过很快又挤出了一丝笑容:“要不咱们去树荫底下说?这天儿太阳太毒啦。”
槐树底下已然围聚了一圈人。陈母慢悠悠地摇着蒲扇,张丽站在她身侧,手里百无聊赖地转着钢笔帽。
林婉清死死盯着张丽手腕上的那只银镯子——上辈子,她直至生命终结,都对这镯子记忆犹新。那可是陈志远用她卖头发换来的钱买的。
“婉清啊,”陈母的蒲扇轻轻拍在她手背上,留下一道道竹篾的印子,“你看志远这次没发挥好,你一个女娃家,将来总归是要嫁人的……”
“去年三月十六号,”林婉清冷不丁开口,声音比她自己预想的还要平静沉稳,“供销社后院的水缸后头。”
陈志远右手的小拇指猛地一阵抽搐。这是他撒谎时的习惯动作,上辈子,她耗费了二十年才发现这个秘密。
张丽手中的钢笔帽“啪嗒”一声掉落地上,墨水瓶也从她的挎包里骨碌碌滚了出来,深蓝色的墨水泼洒在林婉清衬衫的下摆,恰似一朵丑陋不堪的花。“哎呀,实在不好意思!”张丽赶忙伸手去掏手帕,指甲还故意划过她的手腕,“我帮你擦擦……”
林婉清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必了。”她能感觉到张丽的脉搏跳动得异常急促,就和自己前世临死前心电图的起伏节奏一模一样。
陈母的蒲扇停在了半空:“婉清,这是你签的志愿放弃书,你按个手印就……”
“我改主意了。”林婉清从衣兜里掏出那张纸,阳光透过槐树叶子的缝隙,斑驳地洒落在“自愿转让”这四个字上。
她动手撕了起来,先是从中间撕开,接着再对折,纸片如雪花般纷纷扬扬地飘落,落在了陈母的发髻上。“你疯啦?”陈志远伸手就去抢她手里的碎纸片,指甲在她手背上划出一道道红痕,“没了这个,我怎么去……”
“去北大?”林婉清把最后一片碎纸扬到他脸上,“偷来的录取通知书,你用着难道就不心虚吗?”
刹那间,陈志远的脸色变得惨白如纸。
他伸手来抓林婉清的手腕,那力道大得仿佛要捏碎她的骨头。
林婉清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蛤蜊油味儿,混杂着汗酸气,直往鼻子里钻。上辈子,她是那般钟情这个味道,可此刻,只觉得满心的恶心。“放开。”她的声音不大,然而周围却瞬间安静了下来。
陈志远没有松手的意思,她猛地用力抽回手,指甲在他手背上留下三道血痕。“你会后悔的!”陈志远声嘶力竭地怒吼着,脖子上青筋暴起,“你以为北大是你这种人能去得了的?”
邮局的玻璃柜台透着丝丝凉意,让人感觉十分舒服。
林婉清把户口本推到窗口前,窗口后的工作人员打着哈欠,拆开了牛皮纸信封。
烫金的“北京大学”四个字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耀眼的光,映照出窗外陈志远那扭曲变形的脸,还有张丽紧紧拽着他胳膊的手。
“同志,需要给您包起来吗?”
“不用。”林婉清把通知书对折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衬衫内兜。纸张贴着心口的位置,随着她的心跳,微微发热。
当她走出邮局时,还能听见陈母的哭嚎声、张丽的劝慰声以及陈志远的叫骂声。这些声音渐行渐远,最终被那声声不绝的知了叫声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