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轮升至中天，清辉如融化的白银，将莲台浇铸成一座冰冷的玉殿。
长老鹤发童颜，青袍在夜风中鼓荡如帆，立于三丈见方的青石阵图前。
他指尖凝出的金光如晨露般剔透，点向阵眼时，整座山岗忽然响起金石交鸣之声。
“第三试，莲影问心。阵中幻象，皆由心生。破者，见真我；困者，迷尘网。入阵——”
话音未落，青石阵图上的蝌蚪状古纹突然亮起血红色光芒，两道水桶粗的光柱冲天而起，将祈愿与阿权同时卷入。
光影扭曲间，祈愿只觉周身如被万千蚕丝缠绕，意识在失重感中沉浮。
再睁眼时，滚烫的沙砾正透过薄靴灼烧她的足底——眼前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荒漠，赤红色沙丘如巨兽的脊梁，狂风卷着细石打在脸上，却连一丝刺痛都无法穿透她麻木的神经。
三里外，一座破败的茅草屋在风沙中剧烈摇晃，屋檐下悬着的铜铃发出嘶哑的声响。
屋前立着两个模糊的身影，男人腰间悬着锈迹斑斑的长剑，女人鬓角插着半朵干枯的野花。
当祈愿的目光触及他们时，那两道身影忽然变得清晰如镜——是父亲棱角分明的下颌，是母亲眼角那道浅疤，与记忆中三岁生辰时的模糊印象完全重合。
“阿愿，过来吃饭了。”
母亲的声音穿过风沙，带着槐花蜜般的甜腻。
“今日炖了你最爱喝的菌菇汤。”
“今日功课可曾做完？”父亲的手掌重重落在剑柄上，震落几片铁锈。
“为父教你的‘流风十三式’，莫要忘了起势时的腕力。”
祈愿的脚步像被钉在滚烫的沙地里。
她看见母亲伸出的手掌布满裂口，指尖还沾着洗不掉的草药汁；看见父亲转身时，后颈那道陈年剑伤在月光下泛着狰狞的白。
当母亲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的衣袖时，她却像被毒蛇啃噬般猛地后退——那份渴望扑进母亲怀里的冲动，刚从心底冒出就被一层无形的冰壳冻裂，碎成无数片沉入心湖，只留下更深的空茫。
“阿愿，你为何总是不笑？”
母亲忽然蹲下身，枯瘦的手指抚上自己的脸颊。
“你看隔壁的小石头，昨天还追着蝴蝶跑了三里地……”
她的声音突然被风沙撕碎，化作呜咽。
“是娘煮的汤太咸了吗？还是……”
“是不是为父哪里做得不好？”
父亲突然单膝跪地，长剑“哐当”一声砸在沙地上。
“你若不喜习武，为父这就去砸了兵器架，带你去江南学绣花……”
幻象中的父母开始扭曲，他们的面孔像被投入沸油的面团，不断膨胀又塌陷。
风沙中涌现出无数张陌生的脸，每张口都在重复着同一套话语。
“看那个不会哭的丫头”
“她抱娘的时候像块木头”
“上次阿婆去世，她眼睛都没红过”
当“冷漠的怪物”这句指责从千百张嘴里同时吐出时，祈愿忽然听见自己心脏的位置传来冰裂声——那道横亘二十年的情感障碍之墙，似乎被什么东西撬动了一角。
与此同时，阿权坠入的幻境却是另一番景象。
他站在天莲派演武场的青石板上，周遭环绕着数百名锦衣华服的弟子，他们腰间的玉佩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
阿权下意识地攥紧了褪色的腰带，却听见头顶传来嗤笑声。
“哟，哪来的野小子，头发绿得像后山的青苔。”
“方才爬石阶时，我见他扶着栏杆喘气的样子，跟我家那头老黄牛似的。”
一个折扇公子摇着描金扇走近，扇骨重重敲在阿权肩上。
“天莲派的门槛，可不是随便什么杂草都能跨进来的。”
“我赌他三试撑不过半炷香！”
哄笑声如同潮水，将阿权淹没在鄙夷的目光里。他忽然想起临行前母亲塞给他的那枚护身符，想起祈愿在石阶上递来的那只手——她的指尖微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阿权猛地推开面前的折扇公子，跌跌撞撞地走到演武场中央。
那里立着一尊三尺高的青石靶，上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剑痕。
他深吸一口气，模仿着记忆中武师的起势，对着空靶挥出右拳。
拳风软弱无力，甚至没能吹落靶心的尘埃，却引来更响亮的嘲笑。
“哈哈哈，这力道怕是连蚂蚁都打不死！”
汗水顺着阿权的额角滑落，滴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他想起母亲在油灯下缝补他练功服的夜晚，想起她摸着他的头说。
“阿权的拳头最有力气”
想起祈愿在寒潭中稳定如磐石的莲灯，想起她递给他的那股温和内力。
第二拳挥出时，他的手臂已经开始颤抖，第三拳时肩胛骨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但他没有停下——拳头砸在空气里发出“呼呼”的声响，每一次挥拳都带着风声，像极了母亲纺车转动的声音。
“滚吧！这里是仙门，不是你家的稻田！”
三个锦衣弟子围上来，推搡着他的肩膀。
阿权被撞得一个趔趄，却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
“我不滚！”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像山涧的磐石般坚定，“我知道我天赋不好，可我娘说过，水滴能穿石！我答应过她要成为厉害的修士，也答应过……答应过帮助我的人，我要留在这里！”
当他闭上眼时，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母亲佝偻着背在田间劳作的身影，浮现出祈愿在寒潭中静立如莲的侧影。
再次睁眼时，他的瞳孔里仿佛燃烧着两簇绿芒，右拳带着风声砸向地面——“咔嚓”一声，青石板上裂开一道蛛网般的纹路。
周遭的嘲笑声戛然而止，演武场像破碎的琉璃般寸寸瓦解，露出下方刻满莲纹的阵图，那些金色古纹在他脚下发出柔和的光芒。
青石阵图的光芒如潮水般退去时，祈愿与阿权几乎同时踉跄着后退半步。
祈愿的素白裙裾上沾满了虚拟的沙砾，额角的碎发被冷汗粘在颊边，那双总是沉寂的眼眸里，此刻正翻涌着极淡的波澜，像初春湖面下解冻的暗流。
阿权的绿发凌乱如蒿草，练功服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脸上却挂着比朝阳更灿烂的笑容，牙齿在月光下白得发亮。
“好！好一个破妄见心！”
长老抚掌而笑，白须在夜风中飘动，“数百年来，能在‘莲影问心’阵中直面心魔者，不过寥寥。你二人，可愿入我天莲派？”
周围的求学者发出阵阵惊叹，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这两个背景迥异的少年少女身上。
一个是美得如同冰雪雕琢却性情淡漠的少女，一个是绿发蓬松看似笨拙却意志坚定的少年。
阿权激动得原地蹦了个高，险些撞到身后的弟子，他转身抓住祈愿的衣袖，语无伦次地说。
“祈愿姑娘！我们……我们做到了！就像你说的，只要努力……”
祈愿微微抽回衣袖，目光却没有移开。
她看见阿权眉梢的汗珠正滴落在锁骨处，看见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喜悦像星火般跳跃。
这份鲜活的情绪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让她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那层隔绝情感的冰壳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穿过刻满莲纹的山门牌坊时，阿权突然指着远处的飞檐惊叫。
“祈愿姑娘你看！那是不是藏经阁？长老说以后我们可以去抄录功法！”
他的声音在空荡的山道上回荡，惊起几只栖息在古松上的白鹤。
祈愿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云雾缭绕的山巅之上，一座琉璃瓦殿宇若隐若现，檐角铜铃在风中奏响清越的音调。
她感受着丹田处缓缓流转的白莲真气，又看了看身旁手舞足蹈的绿发少年，心中那份持续了二十年的空茫，竟被一种陌生的感觉填满——不是狂喜，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类似初春冻土下，种子即将破土的微痒。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祈愿的身影依旧挺拔如松，阿权的身影却像棵随风摇摆的绿竹，两道影子在青石板上交叠，如同天莲派门楣上那朵并蒂而生的白莲，即将在这片仙门圣地里，绽放出截然不同却彼此映照的光华。
而此刻在他们看不见的阵图深处，那些被破妄时震碎的光影碎片，正悄然融入天莲派千年的云雾之中。
……
未完待续
我在大改，额虽然目前只有两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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