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张无形的网,紧紧裹着市中心医院VIP病房里的每一寸空气。
满星坐在病床边,握着丈夫顾廷深枯瘦如柴的手。曾经那双握着方向盘、签署过无数重要合同、也偶尔会在她操劳时象征性拍拍她肩膀的手,如今只剩下骨头的形状,皮肤松弛地挂在上面,毫无生气。
顾廷深的肺癌已经到了晚期,医生说,日子不多了。
满星看着他蜡黄的脸,浑浊的眼睛半开半合,心里五味杂陈。几十年的夫妻,从青涩年华到白发苍苍,她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他毫无后顾之忧地在商场上拼搏。他从一个普通的技术员,到如今业内知名的企业家,享受着鲜花和掌声,而她,满星,似乎就只是“顾廷深的妻子”,一个模糊的背景板。
孩子们都出息了,大儿子顾明远是大学教授,二女儿顾明月是外企高管,小儿子顾明辉也自己创业开了公司。他们都很忙,忙得只有在顾廷深病重时,才偶尔抽空回来看看,眼神里带着惯有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
嫌弃她没文化,不懂他们的世界,说话有时土里土气,带出去“不够体面”。
满星不是没有感觉,只是她习惯了忍,习惯了把委屈咽进肚子里。她总想着,孩子们有出息就好,丈夫功成名就就好,她吃点苦,受点累,算什么呢?
“咳咳……”顾廷深剧烈地咳嗽起来,打断了满星的思绪。
她连忙起身,倒了杯温水,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了两口。
“水……”顾廷深的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满星又喂了他一些,轻声问:“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叫医生?”
顾廷深缓缓摇头,浑浊的眼睛努力聚焦,看向满星,那目光复杂得让满星心头一跳。那不是夫妻间的温情,也不是临终前的眷恋,更像是一种……解脱,和一丝深藏的愧疚?
“星星……”他艰难地开口,叫了她这个久违的、带着点少年意气的昵称,却让满星的心脏莫名一紧。
“我在,廷深,我在呢。”她握住他的手,想给他一点力量。
顾廷深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满星几乎以为他要睡着了,才听到他用一种近乎呢喃,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说:“对不起……”
满星愣住了:“你说什么?好好的,道什么歉?”
“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轰——
满星只觉得脑海里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东西瞬间崩塌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顾廷深,嘴唇颤抖着:“你……你说什么?廷深,你是不是……烧糊涂了?”
顾廷深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那表情难看极了:“没糊涂……我很清楚……”他顿了顿,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当年……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是我拿的……”
录取通知书?
满星的脑子一片空白,那个被她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夏天,突然清晰地浮现出来。那年高考,她自我感觉考得不错,满心期待着录取通知书,可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后来听说,是同村的林薇考上了她梦寐以求的那所大学。她失落了很久,以为自己发挥失常,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当时在镇上工厂当学徒的顾廷深,没多久就结了婚,开始了柴米油盐的生活。
“我……我把它给了林薇……”顾廷深的声音更低了,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插进满星的心脏,“她……她是我当时的女朋友……她也想去上大学……我……我鬼迷心窍……”
满星只觉得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看着眼前这个她伺候了一辈子、以为是她依靠的男人,只觉得无比陌生和恶心。
“你……你偷了我的通知书?”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让林薇去上了大学?”
“是……”顾廷深闭上眼,似乎没有勇气再看她,“后来……我知道你没书读,只能嫁人……我……我心里有愧……想着……娶你,对你好,就算是……赎罪吧……”
赎罪?
满星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她想笑,却笑不出来,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原来如此!
原来这几十年来的婚姻,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愧疚?因为赎罪?
她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熬干了青春,累弯了腰,在他功成名就时,她是他背后那个“没文化”的妻子,在他子女眼中,她是那个“拿不出手”的母亲。而这一切的根源,竟然是他偷走了她的人生!
“所以……你从来没爱过我……一点都没有?”满星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顾廷深没有睁眼,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要耽误我一辈子?”满星的情绪终于崩溃,泪水汹涌而出,“我这一辈子……为了你,为了这个家,我放弃了什么?我受了多少委屈?你告诉我!你凭什么?!”
顾廷深似乎被她的情绪吓到了,虚弱地喘着气:“对不起……星星……我……我知道错了……可是……太晚了……”
“是,太晚了!”满星哭着,心却一点点冷了下去,“顾廷深,你真残忍……真残忍!”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顾明远、顾明月和顾明辉走了进来。他们看到满星泪流满面,顾廷深气息奄奄,眉头都皱了起来。
“妈,你怎么回事?爸都这样了,你还惹他生气?”顾明远语气不悦。
顾明月也跟着说:“就是啊妈,爸身体要紧,有什么事不能等爸好了再说吗?”
顾明辉没说话,但眼神里的责备显而易见。
满星看着他们,这三个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他们只看到她“惹”父亲生气,却看不到她此刻的心碎和绝望。他们只关心父亲的身体,却从不在意母亲的感受。
“你们……”满星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顾廷深这时却又睁开了眼,目光艰难地扫过三个孩子,最后落在顾明远身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明远……爸……有个心愿……”
“爸,您说,我们都听着。”顾明远连忙上前。
“我……我死后……想和……和林薇……合葬……”
“!!!”
满星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顾明远三兄妹也都惊呆了。
“爸,您说什么?林薇阿姨?”顾明月失声问道。林薇他们都知道,是父亲年轻时的“朋友”,后来成了大学教授,一直单身。母亲似乎对她有些芥蒂,但父亲总是说他们只是普通朋友。
“嗯……”顾廷深虚弱地点头,“当年……是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星星……但我……心里一直有她……让她……等了我这么多年……”
顾明远的脸色变了变,看了一眼旁边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满星,又看了看弥留之际的父亲,咬了咬牙,竟然点了点头:“爸,您放心,我们会帮您完成心愿的。”
“明远!”满星尖叫出声,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
顾明远皱眉看着她,语气带着一种不耐烦和理所当然:“妈,这是爸的遗愿,我们做子女的,应该尊重。而且,说句不好听的,这些年,要不是因为您,爸和林薇阿姨说不定早就……”
“你说什么?!”满星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看着顾明远,仿佛不认识他一样,“因为我?顾明远,你再说一遍!”
顾明月也帮腔道:“妈,您就别闹了。我们都知道,您和爸之间没什么感情,要不是为了我们,为了这个家,爸……可能早就追求自己的幸福了。现在爸临终有这个心愿,我们成全他,也是应该的。您就当……这么多年,最后为爸做件事吧。”
“为他做件事?”满星惨笑起来,笑得眼泪直流,“我为他做的事还少吗?我这一辈子,就是为他做牛做马!结果呢?他不爱我,他心里只有别人!你们是他的孩子,你们就帮着他,一起欺负我这个没文化的妈,是吗?!”
“妈,您怎么能这么说?”顾明辉也开口了,“我们不是欺负您,是实事求是。您自己也清楚,您和爸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要不是因为当年……唉,算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爸快不行了,您就别再闹了,让他安心走吧。”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字字句句都像尖刀,剜着满星的心。他们不仅认同了父亲从未爱过她的事实,还将她视为阻碍父亲“幸福”的罪魁祸首,甚至要在她死后,让他和那个“第三者”合葬!
这就是她辛苦操劳一辈子的结果?
这就是她视若珍宝的丈夫和子女?
巨大的悲愤和绝望瞬间淹没了满星,她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噗——”的一声,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溅在了洁白的床单上,像一朵绝望而凄厉的花。
“妈!”
“妈!你怎么了?!”
顾明远兄妹惊呼起来,手忙脚乱地想去扶她。
但满星已经听不见了。她倒在地上,意识渐渐模糊,最后看到的,是顾廷深那双闭上的眼睛,和子女们脸上惊慌却毫无真切悲痛的表情。
好冷……
原来,她的一生,从被偷走通知书的那一刻起,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如果……如果能重来一次……
她绝不会……再这样活……
带着无尽的悔恨和怨毒,满星的身体彻底失去了温度。
……
“星星!星星!醒醒!太阳都晒屁股了,还睡!快起来,妈跟你说个事!”
谁?谁在叫她?
满星费力地睁开眼,刺目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有些晃眼。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斑驳的墙壁,掉漆的书桌,还有身上盖着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旧棉被。
这不是医院……
这是……她的房间?她出嫁前住的房间?
“妈?”满星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稚嫩和茫然。
“哎,醒了就好。”一个穿着蓝布褂子,面带风霜却眼神温柔的中年妇女走进来,正是她的母亲,“赶紧起来,妈刚去大队部问了,高考成绩下来了,让你赶紧去查分呢!你这孩子,昨天考完试就跟傻了似的,睡了一天一夜了。”
高考?查分?
满星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墙上还贴着一张有些泛黄的明星海报,桌子上放着一本厚厚的高考复习资料。她颤抖着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光滑,紧致,没有一丝皱纹。
她掀开被子,跳下床,冲到桌子前,拿起桌上的小镜子。
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的脸庞,眉眼清秀,带着少女的青涩和一丝未脱的稚气,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这是……十八岁的她?!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死在顾廷深的病房里,死在子女们的冷漠和背叛中!
“星星,你发什么呆呢?快点,妈陪你去大队部。”母亲在一旁催促道。
大队部……查分……
满星的心脏狂跳起来,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成型——她……重生了?
她真的回到了……改变她一生命运的那一年?高考结束,即将查分,拿到那个即将被顾廷深偷走的录取通知书的前夕?!
前世临死前的悲愤、怨恨、不甘,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几乎要将她淹没。顾廷深那张虚伪的脸,子女们冷漠的眼神,还有那句“从未爱过你”的残酷话语,都像烙印一样刻在她的灵魂深处。
不!
这一世,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那张录取通知书,是她的!她的大学,她的人生,都应该由她自己来掌控!
顾廷深,还有那些吸血鬼一样的“家人”,你们欠我的,这一世,我要让你们……加倍偿还!
满星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冰冷和决绝。她抬起头,对母亲露出一个坚定的笑容:
“妈,我知道了,我们现在就去查分!”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年轻的脸上,仿佛预示着,一颗蒙尘已久的星星,即将挣脱束缚,重新燃起属于自己的璀璨光芒。而那些曾经灼伤她的人,也将在她的光芒下,品尝到灼骨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