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墨。
东宫寝殿内，却被映得一片通红。龙凤呈祥的红烛高烧，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照亮了满室的喜庆，却暖不透这方寸之地的冰冷。
满星端坐在铺着鸳鸯锦被的喜床上，身姿挺拔，一如她此刻的心境。身上的大红嫁衣沉重而华丽，凤冠霞帔压得她肩头微沉，可这重量远不及心中那点微末的波澜。
从黄昏到深夜，她已在此静坐许久。
耳边偶尔传来殿外隐约的喧闹，那是喜宴未散的声音，觥筹交错，笑语晏晏，都与这间寝殿无关。
她知道，她的新婚夫君，当朝太子萧煜，并不在这屋里。
或者说，他在，却离她很远。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着一身寒气与淡淡的酒气，萧煜走了进来。
满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扫过自己，那目光里没有半分新婚燕尔的温情，甚至没有一丝打量，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疏离，以及……深藏的烦躁与不耐。
他没有走向她，只是在离喜床几步远的地方，寻了个椅子坐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红烛的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俊朗却冰冷的轮廓。他是大胤朝最受瞩目的储君，未来的天子，此刻却在自己的大婚之夜，对着明媒正娶的太子妃，视若无睹。
满星的心，没有想象中的刺痛，反而异常平静。
她早已听闻，太子殿下心有所属，是宫中一名唤作苏莲的宫女。那女子温柔可人，善解人意，深得太子青睐。若不是她满家势大，是父皇为巩固他地位而精心挑选的助力，这太子妃之位，只怕早已旁落。
“殿下，夜深了。” 满星的声音透过厚重的红盖头传来，清冽而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萧煜似乎被她突然开口惊了一下，随即语气冷淡：“知道了。”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红烛燃去了大半，烛泪蜿蜒，如同无声的哭泣。
满星能感觉到萧煜的坐姿始终僵硬，他的心思显然不在此处，或许还牵挂着宫外某处，或是……某个人。
她微微垂下眼帘，透过盖头的缝隙，只能看到脚下一片模糊的红色。
“殿下，” 她再次开口，这一次，语气里多了一丝了然，“您不必如此为难。”
萧煜猛地抬头，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说什么？”
“您心中所想，所念何人，满星并非不知。” 满星的声音依旧平稳，“大婚之夜，您不愿掀我盖头，想必也是为此。”
萧煜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带着被戳破心事的恼羞：“放肆！你一个妇人，安敢揣测本宫心意？”
满星却不慌不忙，甚至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揣测？不过是显而易见的事实罢了。殿下若真对满星有半分情意，又岂会在此枯坐一夜，视我如无物？”
她的话直白而犀利，让萧煜一时语塞。他确实无法辩驳，他对这个太子妃，除了政治联姻的必要，再无其他。他满心想的，都是如何能让苏莲名正言顺地来到他身边。
“你到底想说什么？” 萧煜的声音冷硬。
满星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殿下，满星并非痴缠之人，亦无意于后宫争宠。您既有心尖之人，满星不愿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
萧煜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似乎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所以，” 满星顿了顿，清晰地说道，“满星有一个提议。”
“我们，只做表面夫妻。”
“你……” 萧煜震惊地看着那片红色的盖头，仿佛第一次真正“看”到这个名义上的妻子。
“您无需对我履行夫君之责，我亦不会干涉您与……那位姑娘的往来。” 满星的声音里没有丝毫委屈或不甘，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智，“东宫也好，未来的皇宫也罢，我满星会安分守己，做好我该做的太子妃、乃至未来皇后的本分，维护您的颜面，稳固您的地位。”
“但有一个条件。” 她的声音陡然清晰，“待您登基为帝，根基稳固之后，还请殿下赐我一道废后圣旨。届时，我自会离开这深宫，成全您与您心之所向。”
废后？
萧煜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哪个女子嫁入皇家，不是削尖了脑袋想要固宠，想要那至高无上的后位？可眼前这个女子，竟然主动提出，将来要自请废后？
他看着那端坐在喜床上，身姿始终挺拔的身影，第一次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不同于寻常女子的……清醒与决绝。
没有哭闹，没有质问，没有卑微的乞求，只有一场冷静的、近乎交易的谈判。
这让他心中那股因无法与苏莲相守的烦躁，竟奇异地平息了几分。
如果……真的可以这样？
只做表面夫妻，她不纠缠，他不亏欠，等到他登基，给她一个体面的“离开”，换来他与苏莲的自由……这似乎，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
萧煜的眼神闪烁起来，他看着那片红色，沉默了良久，久到满星几乎以为他不会答应。
最终，他听到自己用一种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语气，缓缓说道：
“……好。本宫，答应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满星感觉到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微微松弛了一些。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与这位未来的帝王之间，便只剩下了一纸冰冷的约定。
红烛依旧燃烧，只是那跳跃的火光，在满星眼中，似乎也不再那么刺眼了。
她没有让萧煜动手，自己缓缓抬起手，轻轻掀开了头上的红盖头。
烛光下，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眉如远黛，眸似寒星，肌肤胜雪，红唇微抿。她的容貌极美，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疏离，仿佛这满室的喜庆，都无法温暖她眼底的淡漠。
她抬眸，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看向萧煜。
四目相对，萧煜心中竟莫名地一滞。
眼前的女子，没有他想象中的怨怼或痴缠，只有平静，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满星看着他，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如此，便有劳殿下了。时辰不早，殿下若累了，便请自便吧。满星……先歇息了。”
她说完，便不再看他，自顾自地转身，褪去繁复的外袍，只着中衣，侧身躺到了床的内侧，背对着他，闭上了眼睛。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拖泥带水，也没有半分新婚夫妻的旖旎。
萧煜坐在原地，看着她挺直的脊背，心中滋味复杂。他原以为会是一场难堪的对峙，却没想到是这样干脆利落的“交易”。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刚才满星掀开盖头时，那双清冷平静的眼眸。
那眼神，不像一个刚刚新婚之夜被丈夫冷落的女子，倒像是……早已看透了这深宫的浮华与凉薄。
萧煜甩了甩头，将这莫名的念头抛开。
也好，这样最好。
他转过身，看了一眼床上已经“睡去”的满星，最终还是走到了外间的软榻上，和衣而卧。
这一夜，红烛燃尽，喜帐低垂。
榻上与床上，一男一女，相安无事，却也隔着万水千山。
满星闭着眼，听着外间传来的均匀呼吸声，心中一片空明。
朱墙之内，富贵荣华，从来都不是她想要的。既然踏入了这一步，那就按自己的方式走下去。
只等他登基，她便拿着那道废后圣旨，离开这里，去寻一片真正属于自己的天地。
至于萧煜，至于那个叫苏莲的宫女，他们的爱恨情仇，从此，与她满星，再无干系。
窗外，夜色渐淡，天边已泛起一丝微白。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属于满星的，在这深宫中的“表面夫妻”生涯，也正式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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