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日,皇宫按例设家宴。暖阁内熏香袅袅,炭火正旺,明黄的琉璃灯映着满殿珠光宝气。皇帝高坐主位,皇后与各宫嫔妃分坐两侧,萧煜携满星位列首席,下首才是苏莲等近侍宫女的席位。
苏莲今日穿了件藕荷色夹袄,特意在鬓边簪了朵与满星那支玉簪同款的绒花,目光却如芒刺般落在主位上的两人身上。自赈灾策议后,殿下召见太子妃的次数明显增多,虽多是谈论国事,可那份倚重与欣赏,是她从未见过的。
“太子妃近来将东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听闻连赈灾的事都能为太子分忧,当真是吾儿的贤内助。” 皇帝端起酒杯,含笑看向满星。
满星起身行礼,声音清悦:“陛下谬赞,臣妾不过是尽本分罢了。” 她眼角余光瞥见苏莲攥紧的手帕,心中微哂,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
萧煜看着她从容应对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自豪感,忍不住接口:“父皇说的是,星儿……太子妃聪慧过人,确为儿臣之幸。” 他险些脱口而出那个亲昵的称呼,及时改口时,耳根已微微泛红。
满星心中一凛,抬眸看他,却见他迅速移开目光,端起酒杯掩饰失态。这细微的互动落入苏莲眼中,她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面上却挤出温顺的笑意:“殿下谬赞太子妃娘娘了,娘娘乃名门闺秀,自然非奴婢等可比。”
这话看似恭维,实则暗刺满星出身名门却不得殿下真心。满星尚未开口,萧煜已沉声打断:“苏莲,不得无礼。”
他的维护如此明显,满殿寂静,众人目光在三人之间流转。满星只觉厌烦,福身道:“陛下,臣妾忽然有些不适,想先行回东宫歇息。”
“可是受了寒?” 皇帝关切道,“太子,你送太子妃回去吧。”
“儿臣遵旨。” 萧煜立刻起身,自然而然地想去扶满星,却在她不着痕迹的避让后,尴尬地收回手,只道:“那便劳烦父皇和母后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暖阁,寒风卷着雪沫子扑面而来。满星紧了紧披风,脚步未停。
“方才……多谢殿下解围。” 她低声道。
萧煜看着她被风吹得微红的鼻尖,心中一动,忽道:“星儿,其实你不必总是如此疏离。”
满星脚步顿住,转身看他,眸光清冷:“殿下忘了我们的约定了吗?”
四个字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萧煜眼底的热度。他看着她决绝的神情,忽然感到一阵无力:“约定……你就只记得约定吗?”
“是。” 满星回答得干脆,“从大婚之夜起,我们便说好了,只做表面夫妻。殿下既有心尖人,何必再对臣妾虚与委蛇?”
她的话像针一样扎进萧煜心里。他张了张嘴,想辩解些什么,却发现无从说起。是啊,是他先有了苏莲,是他先冷落了她,如今又凭什么要求她卸下心防?
“我送你回去。” 最终,他只低声道。
两人一路无话,直到揽月殿门口,满星才停下脚步:“殿下留步,臣妾自己进去即可。”
萧煜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后,久久没有离开。雪落在他肩头,很快积了薄薄一层,他却浑然不觉。
殿内,满星刚卸下披风,墨书便匆匆进来:“娘娘,不好了!苏莲姑娘在御花园失足落水,现在被救起来了,殿下正赶过去呢!”
满星动作一顿,随即冷笑:“落水?倒是挑了个好时候。” 冬至夜寒,落水若处理不当便是大病一场,苏莲这招以退为进,倒是用得娴熟。
“那我们……” 墨书有些担心。
“我们?” 满星淡淡道,“自然是关紧门窗,好生歇息。殿下的心上人落水,理应由他去心疼,与我何干?”
她走到窗边,看着萧煜匆匆离去的方向,眸光渐冷。也好,这样也好,让他记起自己真正在意的是谁,免得再对她产生不该有的错觉。
御花园的暖阁内,苏莲裹着厚厚的棉被,脸色苍白地靠在榻上,见到萧煜进来,眼泪立刻掉了下来:“殿下……”
“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会落水?” 萧煜上前,见她嘴唇冻得发紫,心中又是心疼又是焦急。
旁边的宫女怯怯道:“回殿下,苏莲姑娘说想给您折枝梅花,谁知湖边结了冰,脚下一滑就……”
萧煜皱眉,御花园的湖一向有人打理,怎会轻易结冰?他看向苏莲,却见她避开了他的目光,只低低地哭着:“都怪奴婢不小心,让殿下担心了。”
他心中疑窦丛生,却不忍再追问,只道:“先传太医来看,好好休养着。”
待太医诊脉开方后,萧煜坐在榻边,看着苏莲苍白的脸,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满星。如果落水的是满星,他会怎样?恐怕只会更慌乱,更心疼吧?
这个念头让他猛地一惊。他何时对满星有了如此深的在意?
“殿下,” 苏莲虚弱地开口,“方才在宴会上,奴婢不是有意顶撞太子妃娘娘,只是……只是看不得她对殿下那般冷淡。”
萧煜沉默不语。
“殿下对她那般好,她却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苏莲的声音带着委屈,“奴婢知道自己身份低微,配不上殿下,可奴婢对殿下的心意,是真心实意的……”
她的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挑拨着萧煜心中的弦。是啊,满星总是那么冷淡,那么疏离,永远守着那个该死的约定。而苏莲,至少她的温柔和依赖是真切的。
“好了,别说了,” 萧煜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你好好养着,其他的事,不必操心。”
苏莲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却很快被柔弱取代:“嗯,奴婢听殿下的。”
然而,当萧煜的手触碰到她的肌肤时,他脑海中却忽然闪过满星在御书房里,指尖划过奏折时的清冷模样。那双手,虽然没有苏莲的柔软,却有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力量。
他猛地抽回手,站起身:“你先歇着,我还有事,明日再来看你。”
不等苏莲反应,他便匆匆离开了暖阁。
雪又开始下了,萧煜站在雪地里,任由雪花落在脸上,心中一片混乱。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自己了,一边是相处多年、温柔依赖的苏莲,一边是相识不久、却总能牵动他心绪的满星。
他想起满星说的“约定”,想起她清澈却疏离的眼睛,想起她谈论赈灾时的侃侃而谈……
或许,他真正在意的,从来不是那份温柔的依赖,而是那份旗鼓相当的智慧与灵魂的共鸣。
他抬眸望向揽月殿的方向,灯火透过窗纸,映出一个清瘦的剪影。
满星,你到底还要将我推开多远?
而揽月殿内,满星看着窗外的风雪,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一枚冰凉的玉扣。那是萧煜今日在宴会上不慎掉落,被她拾到的。
她本想还给他,却在听到苏莲落水的消息后,改变了主意。
也好,就让他在温柔乡里好好清醒清醒。
她将玉扣放入妆奁深处,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那些不该有的涟漪。
只是,她没有看到,当萧煜在雪地里久久凝望揽月殿时,他眼中的挣扎与迷茫,早已超越了简单的欣赏与好奇。
这场始于交易的帝后关系,正在冬至夜的风雪中,悄然滋生出连当事人都未曾预料的情愫,而那道名为“约定”的鸿沟,也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出现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