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池边的惊魂和那个隐秘勾连的小拇指，像投入心湖的石子，余波一路荡漾到了宿舍楼下。深秋的夜风带着凉意，却吹不散两人脸上的燥热。一路无话，只有脚步踏在水泥地上的轻响，和彼此间那无声胜有声的微妙气流。

推开212宿舍的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汗味、洗衣粉味和男生寝室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同寝的另外两个室友——戴着耳机打游戏的赵峰和趴在床上看小说的眼镜男王浩——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哟，顾哥，班长，回来啦？”赵峰头也没抬，手指在键盘上噼啪作响，“体艺节结束了？今晚礼堂炸不炸？”

“嗯，结束了。”顾屿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还有点不自然的紧绷。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身边的林予安。

林予安没说话，只是径直走向自己的书桌，把肩上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放下。动作一如既往的平稳，但顾屿敏锐地捕捉到他放书包时指尖几不可查的轻颤。

“班长，顾屿，”王浩从小说里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苏淼跳得真绝！论坛上照片都刷屏了！那身衣服，绝了！”他语气里带着纯粹的欣赏。

“嗯，是很好。”林予安低声应道，拉开椅子坐下，从书包里拿出数学练习册和草稿纸，动作流畅，仿佛刚才在鱼池边经历的一切都是幻觉。

顾屿看着林予安瞬间进入学习状态的背影，那清瘦挺直的脊梁线条在宿舍顶灯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清晰。他心里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刚才那句“不算讨厌”和指尖勾连的触感反复在脑子里回放。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那股翻腾的情绪，也走到自己靠窗的床位旁，把那个深色的背包随手扔在椅子上。

他拉开椅子坐下，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斜对面的林予安。林予安已经摊开了练习册，握着笔，低垂着头，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页，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神情专注得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存在。

顾屿也拿出自己的书，摊开，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脑子里全是林予安在路灯下微微泛红的耳根，和他那句轻得像羽毛的回应。

宿舍里只剩下赵峰敲击键盘的哒哒声和王浩偶尔翻书的沙沙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安静，只有顾屿胸腔里那颗躁动的心跳声，在他自己听来如同擂鼓。

他忍不住，又悄悄抬眼看向林予安。林予安握着笔的手指很稳，笔尖在纸上流畅地移动，留下清晰的演算痕迹。灯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而认真的轮廓。

顾屿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涌上来，他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带着点刻意的自然：“班长……那道空间几何的辅助线，你后来怎么加的？” 他随便指了自己练习册上一道题。

林予安握笔的指尖顿了一下，没有立刻抬头。过了几秒，他才侧过身，目光落在顾屿指的地方。他的眼神很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

“过点D作EF的平行线。”林予安的声音不高，清晰地传入顾屿耳中。他拿起自己的草稿纸，在上面利落地画了两条线，标出关键点，“交AB于G，连接CG。”

他一边说，一边把画好的示意图推到两人桌子中间的位置。动作自然，仿佛只是普通的同桌讨论问题。

顾屿凑过去看，肩膀几乎要挨到林予安的手臂。他能闻到林予安身上淡淡的、干净的洗衣液味道，混合着一点纸墨的清香。刚才在鱼池边勾住小拇指的触感再次清晰起来，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点微凉。

“哦……这样啊……”顾屿盯着草稿纸，声音有点发飘，心思完全不在题目上。他偷偷抬眼，飞快地瞄了一眼林予安的侧脸。

林予安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笔尖在草稿纸上留下一个微小的墨点。但他没有躲开，也没有呵斥顾屿不认真听讲，只是保持着那个微微侧身的姿势，目光落在自己的练习册上，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

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空气仿佛变得粘稠而温热。

“顾屿，你发什么呆呢？”赵峰终于打完一局游戏，摘下耳机，伸了个懒腰，转头就看到顾屿对着草稿纸傻笑的样子，“题做完了？”

顾屿猛地回过神，像是被撞破了什么秘密，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强装镇定地拿起笔：“没……刚在思考班长说的辅助线！高！实在是高！”他胡乱地在草稿纸上画了两笔，掩饰着自己的失态。

林予安几不可查地抿了抿唇，收回自己的草稿纸，重新投入到眼前的题目中。只是他握着笔的手指，似乎比刚才更用力了些，指节微微泛白。

宿舍恢复了表面的平静。赵峰和王浩各自忙着自己的事。顾屿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题目上，但林予安近在咫尺的侧影，和他身上传来的干净气息，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让他根本无法静心，目光却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向林予安。

林予安似乎遇到了难题，眉头微蹙，笔尖在草稿纸上反复演算着，神情专注而沉静。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像栖息着一只安静的蝶。

顾屿看着看着，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心里的躁动奇异地平息下去，只剩下一种温热的、满胀的满足感。

时间在笔尖沙沙的摩擦声中悄然流逝。宿舍顶灯发出稳定的白光，将四个少年的身影笼罩其中。窗外是深秋寂静的校园夜色，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虫鸣。

顾屿终于放弃了和数学题的斗争，他放下笔，伸了个懒腰，目光依旧落在林予安身上。林予安似乎解开了那道难题，眉头舒展开，在练习册上写下最后的答案，动作流畅而笃定。

“班长，”顾屿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不早了，该洗漱了。”

林予安写完最后一个数字，才放下笔。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顾屿，轻轻“嗯”了声。

两人一前一后地拿着洗漱用具走向公共水房。走廊的声控灯随着他们的脚步声次第亮起又熄灭。哗哗的水声在空旷的水房里响起，冰冷的水流冲刷着皮肤，带来清醒的凉意。

顾屿一边刷牙，一边透过镜子看着旁边安静洗脸的林予安。水流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贴在白皙的额角，水珠顺着他清瘦的下颌线滑落，没入衣领。他闭着眼，浓密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在灯光下微微颤动。

顾屿的心跳又有些失序。他漱了口，胡乱抹了把脸，走到林予安身边，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流冲刷着手臂，也试图冷却他心头的热度。他侧过头，看着林予安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水珠，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秀的眉眼。

“班长……”顾屿的声音在水流的哗哗声中显得有点模糊，带着点试探。

林予安擦脸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眼看他。水洗过的眼睛更加清澈，像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

顾屿看着他平静的目光，那句在鱼池边没能完全表达的话，在舌尖滚了滚，最终还是咽了回去。现在，还不是时候。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傻气和真诚：“……晚安。”

林予安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几秒钟。水房里明亮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映着他清澈的眼眸。最终，他也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像夜风拂过水面：

“晚安。”

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有这两个字，在哗哗的水声中，清晰地传递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暖意。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回宿舍。赵峰和王浩已经准备上床了。顾屿爬上自己的上铺，躺下。宿舍顶灯熄灭，只有窗外路灯透进来一点昏黄的光晕。

他侧躺着，目光穿过床铺的栏杆，落在斜下方林予安的床铺上。林予安已经躺下了，被子盖得整整齐齐，只露出一个安静的侧脸轮廓，呼吸平稳而清浅。

黑暗中，顾屿无声地笑了。

宿舍里渐渐响起赵峰轻微的鼾声和王浩翻身时床板的吱呀声。一天的喧嚣、比赛的激烈、后台的紧张、鱼池边的悸动……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沉淀下来，化为心底一片温热的安宁。

窗外，秋虫最后的鸣唱若有似无。少年青涩的心事，如同这深秋的夜色，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带着初生的、小心翼翼的甜蜜，在寂静中悄然生长。

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