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蝉鸣聒噪,如同热油泼在青石板上,搅得人心烦意乱。不净世演武场蒸腾着滚滚热浪,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沉重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聂明玦负手立于演武场中央,玄黑的宗主常服仿佛吸收了所有日光,沉凝得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他周身散发的低气压比这酷暑更令人窒息,目光沉沉,落在刚从云深不知处归来的两人身上,或者说,是钉在聂怀桑身上。
聂怀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手里的折扇“啪”地一声合拢,紧紧攥住,指节发白。他今年十三,身量又拔高了些,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靛青色锦缎长衫,腰间缀着温润的玉佩,手中那把精巧的缂丝折扇本是用来附庸风雅、驱赶暑热的,此刻却成了他紧张时唯一的握持物。他努力想做出点翩翩公子的气度,但在自家大哥那山岳般沉凝的目光下,只剩下无处遁形的局促和心虚。第四次了……他又没过。
沈昭站在他身侧一步远的地方。十四岁的少女身姿如抽芽的新竹,清瘦挺拔。她穿着一身新裁的雨过天青色窄袖襦裙,料子细密柔软,衬得肌肤欺霜赛雪,愈发显出那份清冷。鸦羽般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光洁的颈侧。她眉眼间的轮廓已彻底长开,琼鼻樱唇,精致得如同玉雕,只是那双眸子依旧沉静如深潭古井,映着演武场刺目的日光,也映着聂明玦压抑的怒火,没有丝毫波澜。腰间的铁剑依旧,那簇靛青银丝的剑穗安静垂落。
聂明玦结果。
聂明玦的声音不高,却像闷雷滚过干燥的沙地,带着磨砺人心的砂砾感。
聂怀桑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求救的目光本能地投向身侧的沈昭。
沈昭微微垂眸,避开他祈求的视线,清泠泠的声音在热浪中如同一泓冰泉。
沈昭回宗主,听学已毕。怀桑他……
她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最不刺激聂明玦的措辞。
沈昭……未能通过蓝先生的终考。
聂明玦未能通过?
聂明玦重复了一遍,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刀锋出鞘的铮鸣,瞬间撕裂了凝滞的空气。
聂明玦聂怀桑!你告诉我,这是第几次了?!嗯?!云深不知处的门槛,是不是专为你聂二公子设的绊脚石?!
他一步踏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聂怀桑完全笼罩。那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巨石,压得聂怀桑几乎喘不过气,脸色煞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下意识地又往沈昭身后缩了半步。
聂怀桑大哥……我……那些规矩实在是……
聂怀桑的声音带着哭腔,细若蚊蚋,手里的扇子攥得更紧,扇骨硌得掌心生疼。
聂明玦规矩?呵!
聂明玦怒极反笑,眼中的失望和痛心几乎要喷薄而出。
聂明玦整日里游手好闲!不是鼓捣你那些破扇子,就是琢磨些上不得台面的小玩意儿!心思可曾有一丝放在正道上?!清河聂氏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了!
他猛地抬手,那蒲扇般的大掌裹挟着劲风,眼看就要落下!
孟瑶宗主息怒!
一道清越温和的声音及时插了进来,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急切。
一个身影快而稳地挡在了聂怀桑身前,也隔开了聂明玦那雷霆万钧的一掌。
来人一身聂氏低阶门生的靛青布衫,洗得有些发白,却异常整洁熨帖。身量不高,甚至显得有些单薄,但姿态谦卑而挺拔。他面容清秀,眉眼弯弯,天生带着三分笑意,此刻这笑意里却盛满了恳切与担忧。
正是孟瑶。
他对着盛怒的聂明玦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
孟瑶宗主息怒!怀桑少爷年纪尚小,心性质璞,蓝氏家学渊深,规矩又格外森严,一时难以适应也是人之常情。况且……
他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将聂怀桑护得更周全些,声音愈发温软。
孟瑶怀桑少爷此次归来,虽课业未竟全功,但曦臣公子曾言,少爷待人接物,较之往年已大有进益,那份赤子之心尤为难得。宗主严加管教自是拳拳爱护,然盛怒伤身,也恐伤了少爷向学之心。还请宗主念在少爷年幼,再宽宥些时日,孟瑶愿竭尽所能,辅助少爷温习课业。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聂怀桑“年幼”“质璞”,将过错轻描淡写归于环境严苛和年龄,又抬出蓝曦臣的“赞许”来缓冲,最后再以自身辅助为承诺,给双方都铺了台阶。他姿态放得极低,语气恳切真挚,让人挑不出错处。
聂明玦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胸口的剧烈起伏也平复了些许。他盯着孟瑶那张诚恳的脸,又看看被孟瑶护在身后、吓得如同鹌鹑般的幼弟,以及旁边依旧沉默如冰的沈昭。那股无处发泄的怒火被孟瑶这盆温水一浇,虽未熄灭,却也暂时压了下去,化作一声沉重而疲惫的叹息。
聂明玦罢了!
聂明玦烦躁地挥挥手,目光扫过聂怀桑,
聂明玦滚回你自己院子去!禁足十日!把蓝启仁罚你抄的书,一字不落地给我抄完!孟瑶,你看着他!再有懈怠,唯你是问!
孟瑶是!宗主放心!
孟瑶立刻躬身应下,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
聂怀桑如蒙大赦,也顾不上什么公子仪态了,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就想溜走。
聂明玦沈昭留下。
聂明玦的声音再次响起。
聂怀桑脚步一顿,担忧地回头看了一眼沈昭。沈昭朝他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示意他先走。聂怀桑这才在孟瑶眼神的催促下,蔫头耷脑地快步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演武场。
待聂怀桑的身影消失,演武场上只剩下聂明玦、沈昭和孟瑶三人。热浪似乎都凝固了。
聂明玦的目光落在沈昭身上,那里面翻涌的怒火已然褪去,剩下的是复杂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
聂明玦你……辛苦了。
这句话,是对她年年陪同、看管聂怀桑的认可,也带着一丝罕见的、属于兄长的关切。
沈昭微微垂首。
沈昭分内之事,宗主言重。
聂明玦看着她依旧沉静无波的脸,似乎想从上面找出些什么,最终还是化作一句。
聂明玦你也去吧。
沈昭是。
沈昭行礼告退,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靛青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
孟瑶一直恭敬地垂手侍立在一旁,直到沈昭离开,他才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温煦谦和的笑容,对着聂明玦道。
孟瑶宗主,沈姑娘年纪虽轻,却沉稳可靠,怀桑少爷有她看顾,确是大幸。
聂明玦“嗯”了一声,目光投向沈昭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半晌,才转身大步离开,只留下孟瑶一人站在空旷灼热的演武场上。孟瑶脸上的笑意未变,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光芒,随即也转身,朝着聂怀桑院落的方向走去。
***
聂怀桑的“思过斋”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禁足令形同虚设——至少在孟瑶的纵容下是如此。孟瑶不知从何处弄来了冰镇的酸梅汤和几碟精致的江南点心,正笑眯眯地看着聂怀桑毫无形象地大快朵颐。
聂怀桑阿瑶哥!还是你最好!
聂怀桑嘴里塞着点心,含糊不清地感叹,脸上哪还有半分在演武场时的惊惶,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美食的满足。
聂怀桑大哥那样子,真是吓死我了!要不是你……
孟瑶怀桑少爷吉人自有天相。
孟瑶笑着为他斟满酸梅汤,动作优雅。
孟瑶宗主也是盼您成才心切。少爷只需静心几日,将功课补上,宗主的气自然也就消了。
他语气温软,带着哄劝的意味,轻易就将聂明玦的雷霆之怒化解成了可以应付的“功课”。
聂怀桑撇撇嘴,显然对“静心”“功课”兴趣缺缺。他放下点心,献宝似的从书案下的暗格里抽出几把折扇,一一摊开在孟瑶面前。
聂怀桑阿瑶哥你看!这是我这次在彩衣镇淘到的!这把湘妃竹的扇骨,这斑纹多自然!还有这把,素白绢面,我打算请人画幅寒梅图上去……
他兴致勃勃地介绍着,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刚才的惊魂一刻从未发生。
孟瑶含笑听着,目光温和地欣赏着那些扇子,适时地给出恰到好处的赞美,哄得聂怀桑眉开眼笑。
就在这时,斋房的门被轻轻叩响。
聂怀桑立刻手忙脚乱地想将扇子藏起来,孟瑶却已含笑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沈昭。她换下了白日那身襦裙,穿着一件更素净的月白色窄袖常服,乌发依旧简单地挽着,几缕发丝被晚风吹拂,贴在白玉般的脸颊边。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刚熬好的、散发着清苦药香的汤药。
孟瑶沈姑娘。
孟瑶侧身让开,笑容温润。
孟瑶快请进,怀桑正念叨你呢。
沈昭微微颔首,端着药走进来。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几把折扇和聂怀桑嘴角的点心渣,脸上没什么表情。
聂怀桑有些心虚地缩回想去拿扇子的手,干笑两声。
聂怀桑阿昭……你来了啊?大哥没再说什么吧?
沈昭喝药。
沈昭将药碗放在他面前,声音清冷,仿佛没看到那些扇子。
沈昭宗主吩咐,祛暑安神。
聂怀桑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小脸顿时垮了下来,刚想撒娇耍赖,对上沈昭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又把话咽了回去。他认命地端起碗,捏着鼻子,一脸壮烈地灌了下去,苦得整张脸都皱成一团。
聂怀桑唔……好苦!
他吐着舌头,赶紧抓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压苦味。
沈昭看着他狼狈的样子,眼底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如同错觉。她拿起空碗,准备离开。
聂怀桑阿昭,等等!
聂怀桑忽然叫住她。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在桌上的扇子里挑挑拣拣,最后拿起那把尚未作画的素白绢面折扇。扇骨是温润的玉竹,触手生凉。
聂怀桑喏,这个给你!
他将扇子塞到沈昭手里,眼神亮亮的,带着点期待和讨好。
聂怀桑天这么热,你练剑的时候拿着扇扇风也好!这扇面还是白的,你喜欢什么,我……我找人给你画!画什么都行!
沈昭低头看着手中这把明显价值不菲的素扇。玉竹扇骨光滑细腻,白绢扇面柔软洁净。她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扇骨。聂怀桑那些宝贝扇子,她见他拿出来炫耀过无数次,却从未见他舍得送人。
沈昭太贵重。
她低声道,想将扇子递回去。
聂怀桑不贵重不贵重!
聂怀桑连忙摆手,生怕她不要,
聂怀桑扇子就是拿来用的!放我这里也是落灰!阿昭你拿着嘛!
他语气带着点不自觉的撒娇意味。
一旁的孟瑶看着这一幕,脸上温煦的笑容不变,眼底却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笑意。他适时地开口,声音柔和。
孟瑶沈姑娘就收下吧。怀桑少爷一片心意,这素扇也极衬姑娘气质。夏日炎炎,有把扇子傍身也是好的。
沈昭抬眸,看了看一脸殷切的聂怀桑,又看了看笑容温和的孟瑶。握着扇柄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那冰凉的玉竹触感,似乎透过指尖,一路熨帖到了心底某个角落。
沈昭……嗯。
她最终低低应了一声,没再看聂怀桑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将扇子妥帖地收进了袖中。动作间,月白色的袖口滑落一截,露出一截皓腕,在灯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沈昭那我先走了。
她端着空药碗,转身离开,背影依旧清冷,步伐却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一分。
聂怀桑看着她消失在门口,才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得意地对孟瑶说。
聂怀桑阿瑶哥,你看!阿昭收下了!
孟瑶笑着点头。
孟瑶是,沈姑娘收下了。
他看着聂怀桑毫无城府的欢喜模样,目光扫过沈昭离去的方向,眼底的笑意更深,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温和纵容。这少年人的心思,如同春日枝头初绽的花苞,欲语还休,藏也藏不住。
***
是夜,闷雷在厚重的云层后滚动,酝酿着一场迟来的暴雨。
沈昭并未入睡。她独自一人坐在自己小院回廊的栏杆上,背靠着冰冷的廊柱。雨前的风带着潮湿的土腥味,吹动她月白色的衣袂和颊边的碎发。
她手里握着那把素白的折扇,没有展开。指尖一遍遍描摹着光滑冰凉的玉竹扇骨,那细腻温润的触感,让她想起聂怀桑白天将扇子塞给她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手背的微热触感。
黑暗中,她清冷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有那双映着远处微弱灯火的眸子,比平时似乎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幽深。她微微侧过头,目光仿佛能穿透重重院落,望向聂怀桑“思过斋”的方向。
“轰隆——!”
一声惊雷终于撕裂了沉闷的夜幕,豆大的雨点随之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敲打着屋顶的青瓦和院中的芭蕉,瞬间织成一片喧嚣的雨幕。潮湿的水汽裹挟着凉意扑面而来。
沈昭依旧没动,只是握着扇子的手,无意识地收得更紧了些。玉竹的凉意似乎要沁入骨髓。
回廊的另一端,传来一阵略显仓促的脚步声和抱怨。
聂怀桑哎呀!这雨怎么说下就下!我的新扇面!
是聂怀桑的声音。他大概是跑出来收他晾晒的什么宝贝扇面,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淋了个正着,正手忙脚乱地抱着东西往这边回廊跑。
沈昭微微偏过头,目光穿过密集的雨帘,落在那个抱着东西、狼狈地冲进回廊另一头避雨的靛青色身影上。雨水打湿了他的发梢和肩头,他正懊恼地抖着怀里护着的东西,嘴里嘟嘟囔囔。
聂怀桑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边的视线,猛地抬头望过来。隔着不算近的距离和迷蒙的雨幕,两人的目光在昏暗的回廊光影中短暂交汇。
聂怀桑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有些傻气、又带着点被撞见狼狈的不好意思的笑容,还抬起没抱着东西的手,朝她这边挥了挥,做了个“我没事”的口型。
沈昭静静地看着他。雨声喧嚣,将一切细微声响都吞没。她没有回应他的笑容和挥手,只是握着扇子的手指,在宽大的袖中,几不可察地轻轻蜷缩了一下。那玉竹扇骨的轮廓,清晰地硌着她的掌心。
她收回目光,不再看雨幕那头挥手的少年。指尖微动,终于“唰”地一声,将手中那把素白的折扇轻轻展开。洁白的绢面在昏暗中如同一小片柔和的月光,映着她清冷的侧脸。
风卷着雨丝吹入回廊,拂动她月白的衣袂,也拂动着扇面上空无一物的素白。她执扇的手腕悬停在空中,并未摇动,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一片空茫的白色,仿佛上面已悄然落满了无人知晓的心事。
雨越下越大,密集的雨幕彻底隔绝了回廊两端的视线,只余下哗哗的水声,将少女独自凭栏的剪影和少年在另一头抖落雨水的细微声响,一同淹没在这不净世喧嚣的夏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