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碍

云深不知处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青石阶，今年踏上去，聂怀桑的心境却与往年大不相同。他十四了，身量又拔高了一截，穿着崭新的靛青色锦缎长衫，腰间缀着温润的玉佩，手中那把新得的洒金玉骨折扇“唰”地展开，颇有点风流倜傥的意味。只是那步伐，依旧带着点熟悉的踟蹰和心虚——毕竟，前几次的“求学”经历实在算不上光彩。

聂怀桑阿昭，你说今年大哥是不是终于放弃‘折磨’我了？

他凑近身旁一步远的沈昭，压低声音，扇子掩着半边脸，只露出一双骨碌碌转的眼睛，里面盛满了侥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沈昭十五岁，身姿愈发窈窕清冷。她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窄袖襦裙，料子轻薄挺括，行走间如流云拂过。鸦羽般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青玉簪松松挽起，衬得脖颈纤长如玉。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神情依旧如覆寒霜，唯有腰间悬着的“寒水”灵剑，幽蓝剑光在晨雾中流转，以及剑柄下那簇靛青银丝的剑穗，随着步伐轻轻摇曳，是这冷色调里唯一的灵动。她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平淡无波。

沈昭宗主用心良苦。

聂怀桑苦！苦死了！

聂怀桑立刻垮下脸，扇子摇得呼呼作响，试图驱散心头的紧张。

聂怀桑蓝老先生那胡子，忘机兄那眼神……唉，想想就腿软……

他习惯性地又想往沈昭身后缩，但瞥见她清冷的侧颜，又讪讪地挺直了些腰板——好歹也是第四次来了，多少得装点样子。

刚走到山门前那片开阔的坪地，聂怀桑还没来得及感慨一番“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一声清亮又带着点散漫不羁的招呼声就从旁边传来：

魏无羡哟！这位兄台，扇子不错啊！

聂怀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云梦江氏紫色箭袖劲装的少年正斜倚在不远处的山石旁。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生得俊朗非凡，剑眉斜飞入鬓，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嘴角噙着一抹懒洋洋又玩世不恭的笑意，整个人像一团热烈跳动的火焰，与云深不知处清冷肃穆的氛围格格不入。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同样穿着江氏服饰的少年，面容冷峻，眉头微蹙，似乎对同伴的散漫有些不满。

聂怀桑一愣，下意识地“唰”一下合拢了扇子。他认出这是云梦江氏的服色，再看那少年明晃晃的笑容和自来熟的语气，心头那点社恐瞬间被新奇和一丝“同道中人”的直觉冲淡了些。他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带着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熟稔，上前一步拱手。

聂怀桑不敢当不敢当。在下清河聂氏，聂怀桑。兄台是？

魏无羡好说好说！

那紫衣少年眼睛一亮，几步就蹦跶过来，动作灵活得像只山猫，完全无视身边同伴警告的眼神。

魏无羡云梦江氏，魏婴，魏无羡！

他笑嘻嘻地回礼，目光在聂怀桑的扇子上转了一圈，又落在他脸上。

魏无羡聂兄看着面善，是常客？

他促狭地眨眨眼，显然也听闻过聂二公子“四顾云深”的“美名”。

聂怀桑被他点破，非但不恼，反而有种遇到知己的放松感，苦着脸道。

聂怀桑唉，惭愧惭愧，年年岁岁……魏兄你呢？头一回来？

魏无羡可不是嘛！

魏无羡一拍大腿，像是找到了诉苦对象。

魏无羡被我家江叔叔硬塞过来的！这地方规矩比天上的星星还多！蓝老先生那胡子……

他模仿着蓝启仁捋胡子的严肃模样，惟妙惟肖，逗得聂怀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连点头表示深有同感。

魏无羡这是江澄，我师弟。

魏无羡这才想起介绍旁边一脸不爽的紫衣少年。

江澄冷着脸，对聂怀桑敷衍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他的目光随即落在聂怀桑身后几步远的沈昭身上。那少女静立如兰，身姿清绝，气质冷冽，腰间悬着的灵剑流转着不凡的幽蓝光华，一看便知修为不俗。江澄眼中掠过一丝审视和不易察觉的重视。

沈昭自然也察觉到了几人的目光。她微微抬眸，视线平静地扫过魏无羡那张过分灿烂的笑脸、江澄冷峻的审视，最终落在正和魏无羡相谈甚欢的聂怀桑身上。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握着腰间“寒水”剑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分。对于陌生人，尤其是魏无羡这样气场过于张扬的陌生人，她本能地保持着距离和警惕。

魏无羡这位是……

魏无羡也注意到了沈昭，好奇地问聂怀桑。

聂怀桑哦！这是我……

聂怀桑刚想介绍，一道清冷如冰玉相击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蓝曦臣云深不知处山门，禁喧哗。

众人心头皆是一凛。

只见蓝忘机不知何时已立于山门之下。他一身素白如雪的校服，玄色云纹抹额一丝不苟，身姿挺拔如雪后青松，气质清冷孤绝。那张俊美得惊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缓缓扫过聚在一起的几人，尤其在聒噪的魏无羡和正与之勾肩搭背（魏无羡单方面）的聂怀桑身上停留了一瞬。

聂怀桑感觉后背的汗毛瞬间立起，条件反射般从魏无羡身边弹开一步，站得笔直，脸上的笑容僵住，只剩下一片惨白和惊恐，下意识地就想去抓沈昭的袖子寻求安全感。魏无羡则挑了挑眉，对蓝忘机那冻死人的目光毫无惧色，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

江澄也立刻收敛神色，站姿端正了些。

沈昭在蓝忘机出现时便已微微垂首，姿态恭谨。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聂怀桑瞬间的僵硬和寻求庇护的本能。她没有动，任由他指尖紧张地揪住了自己一小片靛青的袖角，目光却平静地迎上蓝忘机扫过来的视线，微微颔首致意。

蓝忘机的目光在沈昭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对她沉静的气度有所认可，随即又冷冷地掠过魏无羡和聂怀桑，最后定格在魏无羡那张过于“生动”的脸上，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

蓝忘机姓名。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压得聂怀桑又是一哆嗦。魏无羡却笑嘻嘻地，毫无压力地报上名号。

一场小小的风波，在蓝二公子无形的威压下，暂时平息。聂怀桑心有余悸地跟着众人进入山门，悄悄松开了沈昭的袖角，还不忘回头对魏无羡做了个“好可怕”的鬼脸。魏无羡则回了他一个“小意思”的灿烂笑容。

***

藏书阁内，檀香袅袅，书卷气息厚重。蓝启仁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在讲解着艰深的古籍。

聂怀桑坐在后排，依旧如坐针毡。那些字句钻进耳朵，如同催眠的魔咒。他习惯性地想打瞌睡，但一想到前排蓝忘机那挺拔如松、一丝不苟的背影，以及对方偶尔侧首投来的冰冷目光，就吓得一个激灵，睡意全无。他苦着脸，偷偷从袖袋里摸出一卷薄薄的画谱——是他新淘来的珍本花鸟图谱，打算偷瞄几眼解闷。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突然伸过来，极其自然地抽走了他袖中的画谱。

聂怀桑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是坐在他旁边的魏无羡。魏无羡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桃花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然后堂而皇之地将画谱摊在自己面前，津津有味地翻看起来，完全无视了讲台上蓝启仁的存在。他甚至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聂怀桑，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魏无羡好东西！

聂怀桑目瞪口呆，随即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找到“战友”的激动和刺激感！他紧张地偷瞄了一眼蓝启仁和前排的蓝忘机，见无人注意这边（或者说魏无羡的动作太过自然流畅），才稍稍松了口气，也忍不住凑过去一点，和魏无羡一起“欣赏”起来。两人用眼神无声交流，脸上是心照不宣的“共犯”笑容。

坐在聂怀桑另一侧的沈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魏无羡此人，太过跳脱，行事全无顾忌，简直是在聂怀桑本就摇摇欲坠的“求学”之路上又狠狠推了一把。她伸出手，像往常一样，隔着衣袖轻轻捏住了聂怀桑的手腕，带着提醒的力道。

聂怀桑手腕一僵，心虚地看向沈昭。对上她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他脸上的兴奋瞬间褪去大半，讪讪地缩回脑袋，试图从魏无羡手里拿回画谱。魏无羡却像是没看见沈昭的动作，依旧看得入神，甚至还翻了一页。

沈昭的目光冷冷地扫过魏无羡的后脑勺，捏着聂怀桑手腕的力道重了一分。聂怀桑吃痛，苦着脸对魏无羡做了个“还我”的口型。魏无羡这才意犹未尽地将画谱塞回给他，还对沈昭的方向撇了撇嘴，做了个“好凶”的夸张表情。

沈昭面无表情地收回手，重新专注于自己面前摊开的、远比蓝启仁所讲艰深数倍的剑阵图谱。只是那翻页的手指，似乎比平时快了一丝。

课间休息，聂怀桑立刻像脱缰的野马，拉着魏无羡躲到藏书阁僻静的回廊角落，兴奋地分享他前几次听学的“血泪史”和各种“摸鱼”心得。魏无羡听得哈哈大笑，拍着聂怀桑的肩膀直呼“知己”，两人迅速建立起“难兄难弟”的革命友谊。

魏无羡聂兄，你看那边！

魏无羡忽然用手肘捅了捅聂怀桑，示意他看向另一侧靠窗的位置。

沈昭正独自一人站在那里。她背对着喧闹的人群，微微仰头看着窗外连绵的青山和缭绕的云雾。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她身上，勾勒出清瘦而挺拔的轮廓。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侧脸线条在光晕中显得清冷而遥远。腰间“寒水”的幽蓝剑光在日光下内敛了许多，唯有那簇靛青银丝的剑穗，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如同跳跃的星芒。

魏无羡那是谁？

魏无羡好奇地问，目光在沈昭身上停留，带着纯粹的欣赏。

魏无羡你姐姐？气质很特别啊，像雪莲。

聂怀桑看着沈昭的背影，脸上的嬉笑淡了些，眼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光芒，混杂着亲近、依赖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珍视。他清了清嗓子，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骄傲。

聂怀桑那是阿昭，沈昭。她……很厉害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

聂怀桑她的剑穗，是我编的。

语气里带着点孩子气的炫耀。

魏无羡挑眉，看看沈昭那遗世独立的清冷背影，又看看聂怀桑脸上那副“我编的”的小得意表情，桃花眼里闪过一丝了然的兴味。他摸着下巴，拖长了调子“哦——”了一声，笑容意味深长。

聂怀桑被他笑得有点不自在，刚想说什么，就见沈昭似乎察觉到了视线，缓缓转过身来。那双沉静的乌黑眸子，如同寒潭古井，平静无波地看向他们这边。

聂怀桑心头一跳，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魏无羡则大大方方地朝沈昭挥了挥手，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

沈昭的目光在魏无羡过分热情的笑脸和聂怀桑略显局促的表情上掠过，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转身离开了窗边。靛青色的衣袂在转身时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那簇靛青银丝的剑穗也随之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很快隐没在书架投下的阴影里。

聂怀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层层书架之后，又看看身边笑容依旧灿烂的魏无羡，心头那点刚刚升起的、因结识新友的雀跃，不知怎的，竟悄悄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细微的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