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兰室内。
檀香袅袅,却压不住空气里弥漫的紧张和……几丝若有若无的浮躁。蓝启仁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如同古寺晨钟,回荡在空旷的殿堂,讲解着《礼则篇》中繁复至极的仪轨细节。阳光透过高窗,在光滑如镜的青石地板上投下道道明亮的光柱,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聂怀桑坐在后排,正襟危“坐”,脊背挺得笔直,眼睛努力睁大盯着摊开的《礼则篇》,仿佛要将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刻进脑子里。然而,仔细看去,就能发现他眼神涣散,瞳孔深处早已失焦。那些“冠必正,纽必结,袜与履,俱紧切”之类的训诫,像无数只嗡嗡叫的蚊子,搅得他头昏脑涨,眼皮重逾千斤。
他悄悄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坐在斜前方的蓝忘机。那挺拔如雪松的背影纹丝不动,坐姿端正得如同尺子量过,光是看着就让人自惭形秽,压力倍增。聂怀桑咽了口唾沫,艰难地维持着表面的专注。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揉得几乎看不见的纸团,精准无比地滚到了他的书案边缘。
聂怀桑心头一跳,不用看也知道是谁。他紧张地四下张望——蓝启仁正背对着他们在黑板上书写,蓝忘机依旧坐如磐石。他飞快地用袖子掩住,手指颤抖着打开纸团。上面是魏无羡那熟悉的、龙飞凤舞的字迹:
魏无羡戌时三刻,后山老地方,有惊喜!
惊喜?聂怀桑的眼睛瞬间亮了!是新的酒?还是他念叨了很久的彩衣镇新出的竹编蛐蛐笼?魏无羡总能弄到些稀奇古怪的好玩意儿!方才的昏沉瞬间被兴奋取代,他几乎能想象到戌时三刻在后山凉亭里的快活景象。
他立刻就想回信。可笔刚提起,一股熟悉的、如芒在背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抬头,正对上蓝忘机不知何时转过来的视线!
那双琉璃色的眸子冰冷彻骨,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精准地钉在他尚未落笔的纸上,以及他脸上那来不及掩饰的兴奋和心虚!
聂怀桑瞬间如坠冰窟,血液都冻僵了!他下意识地想将纸条藏起,手腕却抖得厉害。
蓝忘机聂怀桑,魏婴。
蓝忘机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蓝启仁的讲解,带着金石般的冷脆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蓝忘机手中何物?
整个藏书阁瞬间死寂!所有的目光,连同讲台上被打断、转过身来、胡子气得微微发抖的蓝启仁的目光,都聚焦在两人身上!
魏无羡倒是反应快,立刻做出一副无辜又茫然的表情。
魏无羡忘机兄,什么何物?我认真听讲呢!
他甚至还摊了摊空空如也的手。
可蓝忘机的目光如同实质,只冷冷地扫过他那副做派,最终定格在聂怀桑煞白如纸的脸上,以及他指间那还没来得及完全藏起的、皱巴巴的纸团上。
蓝忘机兰室内,禁私相授受,扰乱课堂。
蓝忘机的语气毫无波澜,如同在陈述一条再自然不过的天理。
蓝忘机《礼则篇》,十遍。明日晨课之前,交予我处。
十遍!聂怀桑眼前一黑,差点从椅子上栽下去。《礼则篇》!那比砖头还厚的玩意儿!他感觉自己的手腕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魏无羡还想争辩两句,对上蓝启仁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以及蓝忘机冷得能冻死人的眼神,最终还是识趣地闭上了嘴,只是对聂怀桑投去一个“兄弟保重”的无奈眼神。
聂怀桑只觉得天旋地转。他失魂落魄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被无数道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包围。直到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搭在他因惊吓而微微发抖的肩头。
是沈昭。她不知何时已收拾好自己面前的书卷,站在了他身侧。那张清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清晰地映出聂怀桑此刻的狼狈和绝望。
沈昭走吧。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
聂怀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蔫头耷脑地跟着她走出兰室那令人窒息的大门。一路上,他都能感觉到沈昭身上散发出的、比蓝忘机的目光更让他心头发毛的低气压。
***
聂怀桑的精舍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书案上摊着厚厚的《礼则篇》和厚厚一沓雪白的宣纸。聂怀桑握着笔,对着那密密麻麻的小字,只觉得头晕眼花,手腕发酸。才抄了不到半页,字迹已经开始歪歪扭扭,墨点也多了起来。
沈昭就坐在他对面,隔着一张不大的书案。她没有看书,也没有做别的,只是静静地坐着。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她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牢牢锁在聂怀桑身上,看着他每一次下笔,每一次停顿,每一次试图偷懒的小动作。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比蓝忘机的冰冷更让聂怀桑坐立难安。仿佛他所有的浮躁、侥幸和那点可怜的小心思,都被这目光剥得干干净净,无所遁形。他感觉自己的后背都沁出了冷汗。
聂怀桑阿昭……
聂怀桑终于受不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放下笔,苦着脸试图求饶。
聂怀桑我……我手腕酸了……能不能歇会儿?就一会儿!
他可怜巴巴地揉着手腕,试图唤起一丝怜悯。
沈昭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端起那杯凉茶,轻轻抿了一口。微凉的茶水滑过喉咙,她的声音也如同那茶水一般,带着沁骨的凉意。
沈昭抄。
一个字,堵死了聂怀桑所有的退路。
他认命地重新拿起笔,笔尖落在纸上,却感觉重逾千斤。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漫长,只有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和他自己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又过了煎熬的半个时辰,聂怀桑感觉自己的手腕真的快要断了,字迹也愈发潦草。他偷偷抬眼觑沈昭,只见她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目光落在虚空,侧脸在灯下勾勒出清冷的线条,仿佛一座玉雕的塑像。
就在他以为沈昭可能已经神游天外,打算再偷偷揉一下手腕时——
沈昭不许再和魏无羡鬼混。
清泠泠的声音如同冰珠砸在玉盘上,毫无预兆地响起,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聂怀桑猛地一哆嗦,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他惊愕地抬头看向沈昭。
沈昭不知何时已收回了目光,正静静地看着他。那双乌黑的眸子里没有责备,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疲惫的失望和……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冰冷。
沈昭怀桑,这几年,
她看着聂怀桑瞬间僵硬的脸,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敲打在他心上。
沈昭没抄够吗?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子,狠狠戳在聂怀桑心口最软的地方。不是质问,不是讽刺,只是平淡地陈述一个事实——四年了,四次听学,他被罚抄的家规、典籍,堆起来恐怕能填满半个书斋!每一次,都是因为什么?因为逃课,因为玩物丧志,因为……被魏无羡拖下水。
聂怀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种混合着巨大羞耻和被戳破心思的狼狈感席卷了他。他想辩解,想说是魏无羡先招惹他的,想说他只是……只是觉得好玩……可看着沈昭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火烧火燎的难受。
他张了张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巨大的委屈和自厌如同潮水般涌上,眼眶瞬间就红了。他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不让那丢人的哽咽泄出。握着笔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笔杆深深陷入皮肉。
沈昭看着他瞬间低垂下去的脑袋,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他死死咬住嘴唇、用力到发白的齿痕。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书案上的烛火跳跃了一下,在她沉静的眼底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精舍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聂怀桑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抽气声,和笔尖在纸上艰难划动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在沉沉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窗外,云深不知处的月色依旧清冷,无声地笼罩着这片寂静的山峦,也笼罩着精舍内两个沉默的少年少女。一个埋头于仿佛永无尽头的惩罚中,羞耻与委屈翻腾;另一个静坐如松,目光沉凝,仿佛在守护,又仿佛在无声地拷问。那簇靛青银丝的剑穗,在她腰间安静垂落,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