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云深不知处。聂怀桑精舍内的烛火,是这片墨色中唯一跳动的暖黄光点,却驱不散案前少年周身弥漫的颓丧和……生理性的痛苦。
书案上,厚厚一沓抄满工整,至少前几页还算工整,字迹的宣纸终于堆叠完成。聂怀桑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的提线木偶,整个人瘫软在宽大的紫檀木椅中。他右手无力地垂落在扶手上,手腕以一种不自然的、微微蜷缩的姿势僵着,白皙的皮肤下透着用力过度的红痕,指关节更是微微肿胀,连带着整条小臂都酸麻胀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在不停地扎刺。
他脸色苍白,额角还残留着因委屈和疼痛而沁出的细密冷汗,眼尾带着未干的湿红。抄完了,十遍《礼则篇》,整整一夜!手腕像是被碾碎后又勉强拼凑起来,稍微一动就是钻心的酸痛。他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可怜兮兮地对着空气小口抽着冷气。
沈昭不知何时已起身。她走到一旁的红木矮柜前,打开一个不起眼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熟悉的、巴掌大小的白瓷小瓶。瓶身冰凉,正是聂怀桑无比眼熟的、专治跌打扭伤、活血化瘀的药油。
她拿着药瓶走回书案旁,没有看聂怀桑那张写满“我好惨”的脸,只是淡淡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沈昭手。
聂怀桑愣了一下,有些茫然地看向她,又看看她手里的药瓶,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昭见他没动,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语气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冷硬。
沈昭伸出来。
聂怀桑这才如梦初醒,心头那点委屈瞬间被一种受宠若惊的暖流冲淡了不少。他忍着酸痛,小心翼翼地将那只饱受摧残的右手,慢吞吞地、试探性地递到了沈昭面前。手腕红肿的痕迹在烛光下更加明显。
沈昭拉过一张圆凳,在他身侧坐下。她拔开药瓶的塞子,一股浓郁辛辣、混合着草药的独特气味立刻在精舍内弥漫开来。她用指尖蘸取了一点深褐色的、粘稠的药油,动作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覆上了聂怀桑红肿发热的手腕。
聂怀桑嘶——!
冰凉的药油骤然触碰到火辣辣的皮肉,聂怀桑猝不及防,疼得倒抽一口冷气,身体本能地就想往回缩。
沈昭别动。
沈昭低喝一声,另一只手已经更快地握住了他的小臂,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沉稳。她的指尖带着薄茧,微凉,紧紧扣住他手臂的触感,瞬间唤醒了不久前在后山被十指紧扣的记忆。聂怀桑的脸颊“腾”地一下又热了起来,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沈昭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她垂着眼睫,目光专注地落在他的手腕上。蘸着药油的指尖,开始沿着他腕骨凸起的部位,力道适中地、一圈一圈地揉按起来。
她的动作……竟出乎意料地温柔。
那带着薄茧的指尖,力道均匀地按压在红肿的肌肤上,起初是尖锐的刺痛,但随着药油渗透和持续的揉按,一种奇异的、温热舒缓的感觉开始从接触点蔓延开来。她揉得很仔细,从腕骨到掌根,再到微微肿胀的指关节,一处都没有遗漏。指腹或按或揉或推,手法竟带着几分熟稔,仿佛演练过许多次。
药油的辛辣气息混合着她身上清冽的冷香,萦绕在聂怀桑的鼻端。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每一次的移动,感受到她指腹薄茧划过皮肤的微糙感,感受到那力道由浅入深、恰到好处地化开淤积的酸胀。那专注的侧脸近在咫尺,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小片安静的阴影,粉唇微微抿着,褪去了平日的冷硬,显出一种近乎虔诚的柔和。
精舍里异常安静,只剩下烛火燃烧的轻微哔剥声,和药油在皮肤上揉开时细微的、粘腻的摩擦声。聂怀桑呆呆地看着她为自己揉按手腕,看着她专注而沉静的眉眼,感受着手腕处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温热和舒缓,以及那份难以言喻的、被妥帖照顾的安心感。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方才的委屈、疼痛、羞耻,都在这奇异的静谧和温柔中被一点点熨平。
不知过了多久,沈昭揉按的动作渐渐放缓。她抬起眼,目光扫过聂怀桑的手腕。红肿似乎消褪了一些,皮肤因为药油和揉搓泛着健康的红润光泽。
沈昭还酸么?
她问,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但比起之前的冰冷,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
聂怀桑猛地回神,脸颊更热了。他赶紧摇头,声音有些发紧。
聂怀桑不……不酸了!好多了!阿昭,你……你揉得真好……
他笨拙地夸赞着,眼神躲闪,不敢与她对视。
沈昭没接话,只是用干净的棉布帕子,仔细擦去他手腕上多余的药油。那深褐色的药渍沾在洁白的帕子上,格外显眼。她擦得很认真,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做完这一切,她将药瓶盖好,放回原处。然后,她站起身,理了理自己月白色的衣襟,目光重新落回聂怀桑脸上,恢复了平日的清冷。
沈昭明日晨课,不许迟到。
她的声音带着惯常的命令口吻,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温柔揉按从未发生。
聂怀桑连忙点头如捣蒜。
聂怀桑知道了知道了!我一定早早去!
沈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在他依旧有些泛红的耳朵上停留了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没再说什么,转身便朝门口走去。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扉时,聂怀桑看着自己已经舒服许多的手腕,心头被暖意和感激填满,忍不住脱口而出。
聂怀桑阿昭!谢谢你!
沈昭的脚步顿住了。她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身影在烛光和门框的阴影里显得清瘦而挺拔。沉默在精舍内蔓延了几息。
沈昭……嗯。
一个极轻的、几乎低不可闻的单音节,从她唇齿间逸出。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随即,她拉开了门。清凉的夜风裹挟着云深特有的草木清气涌入,吹动了她披散在肩头的几缕乌发和月白色的衣袂。她没有回头,径直走了出去,反手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
一声轻响,门扉合拢,隔绝了内外。
聂怀桑独自留在精舍内,空气中还残留着药油辛辣的气息和她身上清冽的冷香。他低头,看着自己已经不再酸痛、甚至感觉轻松了不少的手腕。那被细心揉按过的肌肤,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和力道。
他抬起那只手,凑到鼻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辛辣的药味里,似乎还缠绕着一丝属于她的、难以言喻的冷香。脸颊上的热度尚未完全褪去,心口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洋洋、沉甸甸的。
窗外,云深不知处的夜色依旧浓重,万籁俱寂。聂怀桑却觉得,方才那短暂的一刻,比任何喧嚣都要清晰、都要滚烫地烙在了心上。他无意识地用那只被揉按过的手,轻轻抚摸着另一只手腕,仿佛想将那奇异的触感和温度,再多留住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