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云深不知处的晨光似乎都带着一丝沉闷。聂怀桑蔫头耷脑地跟在去兰室的人群后,像一株被霜打蔫了的嫩苗。他眼下挂着两抹淡淡的青黑,脚步虚浮,连平日里最宝贝的洒金玉骨折扇都只是无精打采地捏在手里,失去了把玩的兴致。阿昭依旧当他是透明的。从晨起到现在,别说眼神,连衣角都没让他碰到一片。这种彻底的漠视,比大哥的怒吼更让他心头发慌,六神无主。
魏无羡聂兄!打起精神来!
魏无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动作依旧带着没心没肺的活力,仿佛昨夜那场“滚”字风波从未发生。
魏无羡蓝老头去清河找你大哥议事了!今日无课!大好时光,岂能虚度?走走走,彩衣镇新开了一家点心铺子,听说那荷花酥做得一绝!
聂怀桑被他勒得晃了晃,下意识地想挣脱。他现在哪有心思吃什么荷花酥?他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想办法让阿昭看他一眼。
聂怀桑不去……魏兄,我真不去了。
聂怀桑苦着脸,试图把自己的脖子从魏无羡的胳膊下拯救出来。
聂怀桑我……我今日要温书!对,温书!昨日落下的功课太多了……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诚恳又上进。
魏无羡挑眉,显然不信。
魏无羡温书?得了吧你!跟我你还装什么……
他话音未落,就见回廊另一端走来一行人。
当先一人,正是蓝曦臣。他依旧一身素白云纹长衫,广袖流云,气度温雅端方,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只是眉宇间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身侧,蓝忘机玄衣素袍,抹额端正,面色冷峻如冰,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比昨日更甚。两人身后还跟着几位手持拂尘、背负长剑的蓝氏高阶弟子。
聂怀桑曦臣哥哥!
聂怀桑如同看到了救星,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和依赖。
蓝曦臣闻声看来,目光在聂怀桑蔫蔫的小脸和魏无羡勾着他脖子的手臂上掠过,温煦的笑容不变。
蓝曦臣怀桑,魏公子。
他随即转向身边的蓝忘机,语气带着安抚和商议。
蓝曦臣忘机,碧灵湖情况不明,多几位帮手总是好的。魏公子与江公子修为不俗,又熟悉水性……
蓝忘机薄唇紧抿,琉璃色的眸子冷冷地扫过魏无羡,那眼神如同实质的冰锥,带着毫不掩饰的排斥和……一丝残留的愠怒?昨夜藏经阁的阴影显然还未散去。但他并未出言反对,只是极其轻微地颔首,算是默许了兄长的安排。
魏无羡立刻松开了聂怀桑,眼睛一亮。
魏无羡泽芜君!除水祟?好啊!这种为民除害的事,我魏无羡义不容辞!”
他自动忽略了蓝忘机的冷眼,显得跃跃欲试。旁边的江澄虽未说话,但眼中也燃起了战意。
聂怀桑一听“碧灵湖”、“水祟”,小脸瞬间又白了几分。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连连摆手。
聂怀桑不不不!曦臣哥哥,忘机兄,我……我就不去了!我修为低微,去了也是添乱!我……我真的要温书!
他声音发紧,眼神躲闪,那份怯懦和退缩显而易见。
蓝曦臣看着聂怀桑那副恨不得缩进地里的模样,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和温和的纵容,并未勉强。
蓝曦臣也好。怀桑你留在云深,好生温习功课便是。
他目光转向魏无羡和江澄。
蓝曦臣魏公子,江公子,有劳了。
就在一行人准备动身之际,回廊转角处,一道靛青色的身影静静伫立。
沈昭。
她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如同融入背景的青竹。她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窄袖劲装,腰间悬着“寒水”,幽蓝的剑光在晨光中内敛而沉静。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在聂怀桑下意识缩了缩的身体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落在蓝曦臣身上。
她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向前一步,右手握住了“寒水”的剑柄,清泠泠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沈昭帮忙。
两个字,简洁有力。
蓝曦臣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温和的赞许:
蓝曦臣沈姑娘有心了,此行或有凶险,务必小心。
他并未拒绝这位聂氏年轻女修的援手。
蓝忘机的目光在沈昭沉静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冷冷地扫过一旁明显松了口气的江澄,最终只淡漠地吐出两个字。
蓝忘机随你。
算是默许。
聂怀桑看着沈昭站到蓝曦臣身侧,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碧灵湖……听起来就很危险!他想开口阻拦,想叫她别去,可对上沈昭那依旧未曾向他投来一瞥的侧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失落地垂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一行人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留下聂怀桑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回廊里,心里七上八下,连温书的借口都显得苍白无力。
***
时间在聂怀桑坐立不安的等待中显得格外漫长。他强迫自己坐在书案前,摊开书卷,可那些墨字如同会跳舞的蚂蚁,一个也看不进去。脑海里全是碧灵湖可能出现的凶险水祟,以及阿昭持剑对敌时可能遇到的危险画面。他烦躁地合上书,在精舍里踱来踱去,扇子开了又合,合了又开。
直到日影西斜,门外终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和人声。是魏无羡他们回来了!
聂怀桑立刻冲了出去。只见魏无羡和江澄虽然衣衫有些湿漉,脸上带着疲惫,但精神尚可,正兴奋地比划着描述碧灵湖下的凶险和水行渊的庞然。蓝忘机依旧冷着脸,但周身那骇人的低气压似乎消散了些许。蓝曦臣则温和地听着,不时颔首。
聂怀桑的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终于看到了走在稍后方的沈昭。她脸色比平时更显苍白,唇色也有些淡,额角一缕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颊边。她走路的姿势似乎……左臂的动作有些微的不自然?尤其在她试图将一缕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时,那细微的凝滞感让聂怀桑的心猛地一揪!
其他人见势离开了,只留下两人。
聂怀桑阿昭!
聂怀桑再也顾不得其他,几步冲到她面前,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聂怀桑你……你受伤了?
沈昭脚步一顿,目光终于落在了聂怀桑写满焦急的脸上。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想掩饰。
沈昭没有。
聂怀桑你骗人!
聂怀桑急得声音都变了调,也顾不上什么避讳,伸手就去抓沈昭的左手腕。他的动作急切,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沈昭下意识地想避开,但聂怀桑的动作太快,她左臂又确实不便,竟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指尖触碰到的衣袖布料,带着一种不正常的、微微发硬的感觉,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被水汽稀释过的……血腥气!
聂怀桑的脸色瞬间煞白!他猛地撩开沈昭左臂的袖口!
一道寸许长的伤口赫然映入眼帘!伤口不算深,但皮肉外翻,边缘红肿,显然是新伤,被水泡得有些发白,虽然已经简单处理过止了血,但看起来依旧狰狞可怖!
聂怀桑阿昭!
聂怀桑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眼圈瞬间就红了。他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心疼攫住了心脏,比他自己受伤还要难受百倍!他手忙脚乱地去掏自己的袖袋、衣襟,语无伦次。
聂怀桑药!药呢?我这里有上好的金疮药!曦臣哥哥之前给的!阿昭你等着,我这就给你上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让你生气,我不该跟魏兄瞎混……阿昭,你先让我给你上药好不好?伤口泡了水会烂掉的……
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围着她转,翻找药瓶的手指都在发抖,声音哽咽,充满了懊悔和急切。那份笨拙却无比真切的焦急,如同滚烫的水,瞬间冲垮了沈昭刻意筑起的冷漠高墙。
沈昭看着他慌乱无措、眼圈通红的样子,看着他因为找不到药瓶而急得直跺脚,看着他眼中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和恐慌……她紧抿的唇线终于松动了一丝。
她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没有去拿他翻找的药瓶,而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叹息,擦去了他眼角那一点将落未落的湿意。
动作很轻,带着一丝生涩的安抚。
聂怀桑猛地僵住,翻找的动作顿住,呆呆地看着她。
沈昭的目光落在他因慌乱而泛红的眼睛上,声音依旧清泠,却不再冰冷,而是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
沈昭知道错了?
聂怀桑忙不迭地点头,仿佛要把脖子点断。
聂怀桑知道!知道!我真的知道错了!阿昭,我再也不敢了!我以后都听你的!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你让我抄书我绝不偷懒!你……
沈昭我没事。
沈昭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表忠心,声音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沈昭皮外伤。
聂怀桑看着她平静的眼神,听着她肯定的语气,那颗悬着的心才稍稍落回肚子里一点,但依旧揪着疼。他总算从袖袋深处摸出了那个小巧的白玉药瓶,献宝似的捧到沈昭面前,声音还带着哽咽后的沙哑:
聂怀桑药……阿昭,快,我给你上药!
这一次,沈昭没有拒绝。她沉默地跟着聂怀桑回到了他的精舍。
灯火下,聂怀桑的动作异常小心。他用干净的温水浸湿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伤口周围的水渍和污迹,生怕弄疼了她。他蘸取药粉时,手指抖得厉害,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稳住。药粉均匀地洒在伤口上,带来微微的刺痛,沈昭只是眉头微蹙,连哼都没哼一声。聂怀桑看着她隐忍的样子,鼻尖又是一酸,动作更加轻柔。最后,他用干净的细白棉布,笨拙却无比认真地一圈圈缠绕好伤口,打了个不算漂亮但很牢固的结。
做完这一切,他长长舒了口气,额头上竟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战。
精舍内陷入一片安静的暖融。灯花偶尔爆出轻微的哔剥声。
沈昭看着自己被包扎妥当的手臂,又抬眼看向坐在对面、依旧紧张兮兮盯着她伤口的聂怀桑。少年清秀的脸上满是疲惫和未散的担忧,眼下的青黑在灯光下更加明显。
沈昭累了?
沈昭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聂怀桑下意识地想摇头,但巨大的精神压力和刚才的紧张忙碌确实让他身心俱疲。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声音闷闷的。
聂怀桑嗯……阿昭,你……你也早点休息。
沈昭没说话,只是站起身,走到聂怀桑那张宽大的床榻边,动作自然地坐了下来。她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目光看向聂怀桑。
聂怀桑愣住了,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沈昭过来。
沈昭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聂怀桑的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迟疑地、一步步挪过去,在床沿坐下,离沈昭还有一臂的距离,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
沈昭看着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她没再说话,只是侧身躺下,面朝里,背对着他,给自己和聂怀桑之间留出了足够的空间。那姿态,如同幼时在不净世,他因噩梦惊醒,她默默过来陪他一样。
聂怀桑看着她的背影,看着那靛青色的衣衫下微微起伏的轮廓,鼻端萦绕着熟悉的、清冽的冷香混合着淡淡的药味。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松懈下来。巨大的安心感和难以抗拒的疲惫席卷了他。
他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发出声音地躺下,占据了床榻的另一侧边缘。他不敢靠近,甚至不敢翻身,只是睁着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沈昭散落在枕边的几缕乌发。
精舍内无比安静,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聂怀桑以为沈昭已经睡着了,他才听到她背对着他,传来一句极轻极轻、如同梦呓般的话语:
沈昭睡吧。
聂怀桑的心,在这一刻,终于彻底落回了实处。他轻轻闭上眼睛,连日来的惶恐、委屈、担忧,都在身边人沉静的气息中缓缓消散。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意识沉入一片温暖而安宁的黑暗。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在不净世那个寒冷的冬夜,小小的他紧紧依偎着那个虽然总是板着脸、却会在他害怕时默默守在一旁的小女孩。
窗外,云深不知处的月色温柔地洒落,透过窗棂,在精舍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床榻上,两个身影保持着克制的距离,却又在呼吸间奇异地交融,如同幼兽在寒夜里依偎着彼此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