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的晨钟悠扬,穿透缭绕的山岚,宣告着听学的正式结束。青石阶上,各世家子弟三三两两结伴下山,或意气风发,或归心似箭,唯有聂怀桑,脚步轻快得几乎要飞起来。
聂怀桑过了!阿昭!我真的过了!
他捏着那张盖着蓝启仁私印、证明他终考合格的薄薄笺纸,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在沈昭身边兴奋地转着圈,脸上的笑容灿烂得能驱散云深积年的寒气。他挥舞着那把洒金玉骨折扇,扇面生风,几乎要扇落枝头的晨露。
聂怀桑四年!整整四年啊!阿昭!多亏了你!你是我的大恩人!
他恨不得当场给沈昭作个揖。
沈昭走在他身侧一步远的地方。依旧是那身雨过天青色的窄袖襦裙,身姿如青竹挺秀,神情却比来时似乎更沉静了些。她腰间悬着“寒水”,幽蓝的剑光在晨光中内敛。听着聂怀桑语无伦次的兴奋絮叨,她只是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的下山之路,唇角却似乎被那热烈的情绪感染,向上牵起一个极淡、极浅的弧度,如同冰雪初融时掠过的一缕微风,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沈昭嗯。
她低低应了一声,算是回应他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狂喜。
聂怀桑毫不在意她的冷淡,依旧沉浸在“刑满释放”的巨大喜悦中。他一会儿对着路边的野花傻笑,一会儿又对着掠过的飞鸟挥扇,脚步轻快得像踩在云端。四年!他终于摆脱了蓝启仁的胡子、蓝忘机的冷眼和那永远也抄不完的规矩!更重要的是,他终于……没有辜负阿昭这一年的严防死守。
***
不净世那熟悉的、带着刀锋铁锈和尘土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时,聂怀桑只觉得浑身舒畅。演武场上,聂明玦正负手而立,玄黑的宗主常服衬得他身姿如山岳般沉凝。他刚处理完一桩棘手的宗务,眉宇间犹带风霜,但当看到一前一后走进来的两人时,那紧绷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丝。
聂怀桑大哥!
聂怀桑立刻收敛了些过于外放的兴奋,规规矩矩地行礼,但眉梢眼角的喜气还是藏不住。他献宝似的将那张合格的笺纸双手奉上。
聂怀桑我……我过了!
聂明玦接过那轻飘飘的纸笺,目光扫过上面蓝启仁端正严谨的评语和印鉴。他沉默了片刻,那深沉的眼底,翻涌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这臭小子居然真能过关?),有审视(蓝启仁该不会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最终沉淀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疲惫与一丝微不可察的释然。他抬起眼,目光落在聂怀桑那张写满“快夸我”的脸上,最终只是沉沉地“嗯”了一声,将纸笺递还给他,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往日的雷霆万钧。
聂明玦知道了。戒骄戒躁。
虽然没得到预想中的夸奖,但聂明玦这堪称“温和”的态度,已经让聂怀桑受宠若惊了。他连忙点头如捣蒜。
聂怀桑是是是!大哥放心!我一定……一定努力!
努力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先应下再说。
聂明玦的目光随即转向聂怀桑身侧的沈昭。少女身姿挺拔,安静地站在那里,如同未出鞘的利剑,沉静而内敛。聂明玦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明显更长。他看着她沉静的眉眼,看着她腰间那柄由他亲手赐予、此刻光华内蕴的“寒水”,看着她周身那份经过云深淬炼后愈发凝练的气度。一丝极淡的、近似于欣慰的情绪,在他刚毅的眼底一闪而逝。
聂明玦阿昭,
他开口,声音比方才对聂怀桑时,似乎又低沉缓和了几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
聂明玦辛苦了。
这句“辛苦了”,分量远比给聂怀桑的那句“知道了”要重得多。里面包含了这四年来的看护,包含了这次听学最终成功的最大功臣,更包含了一种……近乎托付的认可。
沈昭微微垂首,姿态恭谨而沉静。
沈昭分内之事,宗主言重。
聂明玦看着她依旧疏离的称呼,看着那张清冷得看不出太多情绪的脸,沉默了一瞬。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向前一步,抬起那只宽厚有力、惯常握刀的手,带着一种罕见的迟疑和生涩,轻轻拍了拍沈昭的肩膀。
那力道很轻,甚至带着点试探的意味。宽厚的手掌落在少女略显单薄的肩头,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
聂明玦做得好。
他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比方才那声“辛苦了”更多了一丝温度,一种属于兄长的、笨拙却真挚的肯定。
沈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肩头传来的那份沉甸甸的、带着体温的触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平静无波的心湖里漾开圈圈涟漪。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只手掌的粗糙和蕴含的力量,更能感受到那力量背后传递过来的、沉甸甸的认可。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撞进聂明玦那双深邃的眼眸里。
那双总是翻涌着雷霆怒意或深沉忧虑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带着一种她极少见到的、纯粹的肯定和……温和?
沈昭……兄长。
一个极其轻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的称呼,再次从她唇齿间逸出。比上次在演武场时,似乎少了几分生涩,多了几分……依恋?
聂明玦的眸光似乎更深沉了些。他收回手,那宽厚的掌心在沈昭肩头残留的温度却久久不散。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对着两人微微颔首,便转身大步离去,玄黑的衣袍在身后卷起一阵劲风,背影依旧如山岳般不可撼动,却似乎比往日少了几分孤绝的沉重。
聂怀桑在一旁看着,心里又是为阿昭高兴,又有点酸溜溜的。大哥对阿昭……好像越来越不一样了。不过转念一想,阿昭确实值得!他立刻又高兴起来,凑到沈昭身边。
聂怀桑阿昭,大哥夸你呢!嘿嘿,咱们晚上……
沈昭练剑。
沈昭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她不再看聂怀桑,转身朝着演武场的方向走去,步伐坚定。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温情流露只是错觉。
聂怀桑看着她的背影,撇了撇嘴,小声嘟囔。
聂怀桑又练……刚回来也不歇歇……
不过这次他没敢抱怨出声,只是捏着那张珍贵的合格笺纸,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脚步轻快地朝自己院子走去。
***
夜幕低垂,不净世陷入沉睡般的寂静。演武场巨大的青石板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沈昭独自一人站在场中。她已换下了白日那身襨裙,穿着一身更利落的靛青色劲装,乌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白日里所有的沉静、恭谨、乃至那一丝被赞许后的细微波动,此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寒水”出鞘时那一声清越的嗡鸣,划破了夜的沉寂。
剑光起!
她身姿腾挪,快如鬼魅,靛青色的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幽蓝的剑光和腰间跳跃的靛青银丝剑穗,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道璀璨而冷冽的光痕!汗水迅速浸湿了她的鬓角,顺着光洁的下颌滑落,滴落在冰冷的石板上,洇开一小点深色。她不管不顾,只是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情绪,都倾注于手中的长剑。
不知过了多久,一套剑法舞至极致,她猛地收势!剑尖斜斜指向地面,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沈昭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额发被汗水完全濡湿,贴在脸颊。月光照亮她清丽绝伦的脸,那上面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乌黑的眸子,在剧烈的喘息中,亮得惊人,如同寒夜中燃烧的星辰,清晰地映着天边那轮清冷的孤月,也映着这空寂无人的演武场。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庭院里隐约的花香。沈昭静静地伫立在空旷的演武场上,月光将她孤峭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滴在紧握着剑柄的手背上,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她缓缓抬起眼,望向聂怀桑院落的方向。那里灯火已熄,一片寂静。
良久,她才还剑入鞘。那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转身,靛青色的身影融入更深的夜色,唯有那簇跳跃着星屑般银光的剑穗,在她腰间无声地摇曳,如同归巢倦鸟翅尖最后一点温柔的微光,悄然隐没在不净世沉沉的夜色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