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闹

听学归来的日子，如同紧绷的弓弦骤然松弛，在不净世这座依山而建、以刀锋铁锈为底色的堡垒里，流淌出一种难得的、带着山林清气的闲适。聂怀桑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被压抑了太久的天性急需释放，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撒欢儿的雀跃劲儿。

不净世没有云梦的浩渺烟波，没有姑苏的亭台水榭。这里只有连绵的、铁灰色的山峦，陡峭嶙峋的崖壁，以及莽莽苍苍、望不到尽头的古木森林。空气中常年弥漫着松脂、泥土和金属打磨后特有的微腥气息。

沈昭的生活节奏似乎又回到了原点——练剑，夜猎，处理一些力所能及的宗务。但聂明玦似乎有意让她休整，派给她的差事不多，夜猎也多是些难度不高、清扫周边山林隐患的任务。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在不净世巨大的演武场一角，独自一人打磨着“寒水”的剑招，靛青的身影在粗糙的青石板上翻飞，幽蓝的剑光与腰间那簇跳跃的银丝剑穗，是这片刚硬天地里唯一灵动的色彩。

而聂怀桑，则彻底放飞了自我。

他不再需要对着蓝启仁的胡子发愁，也不用提防蓝忘机那冻死人的目光。不净世就是他的王国，广袤的山林就是他取之不尽的宝藏库。他像一只终于归巢、精力过剩的幼兽，一头扎进了后山那莽莽林海之中。

聂怀桑阿昭！阿昭！快看！我找到了什么！

聂怀桑兴冲冲地从林子里钻出来，脸上蹭着几道泥痕，头发上还挂着几片枯叶。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块形状奇特的石头，献宝似的举到正在演武场边缘树下擦拭“寒水”的沈昭面前。那石头灰扑扑的，布满孔洞，在他眼里却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奇珍异宝。

聂怀桑你看这纹路！像不像一只展翅的仙鹤？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

沈昭停下擦拭剑身的动作，抬眸扫了一眼那块平平无奇的石头。她的目光平静无波，甚至没有在那所谓的“仙鹤纹路”上多停留一秒，便又低下头，专注于手中寒光湛湛的长剑。她只是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嗯”。

这冷淡的反应丝毫没有打击聂怀桑的热情。他把石头宝贝似的揣进怀里，眼睛亮晶晶地又开始规划。

聂怀桑明天我去东边那片老松林看看！听说那边有特别漂亮的松塔，比拳头还大！说不定还能找到年份久的茯苓！阿昭，你陪我去好不好？帮我看着点，万一有野兽……

沈昭擦拭剑刃的手指顿了一下。她抬眼看向聂怀桑。少年清秀的脸上满是期待，那双总是带着点怯懦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纯粹得如同山涧的清泉。山林的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她看着他因为奔跑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他眼中毫无保留的、属于孩童般的快乐。

沈昭……嗯。

又是一个简短的音节，算是应允。

聂怀桑立刻欢呼一声，像只得了骨头的小狗，围着沈昭转了两圈。

聂怀桑阿昭最好了！我就知道！

然后不等沈昭再说什么，又一阵风似的跑开了，大概是去准备他明天寻宝的“装备”了——一个特制的、能装下各种“宝贝”的锦囊，一把用来挖土的小铲子，还有他那把时刻不离身的扇子。

沈昭看着他雀跃远去的背影，直到那抹靛青色消失在回廊转角。她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腰间那簇靛青银丝的剑穗，流苏末端的银丝在阳光下跳跃着细碎的光。她重新拿起棉布，继续擦拭“寒水”冰冷的剑身，动作比之前似乎慢了一分，也更细致了一分。那张清冷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寒气，却在山林的风里悄然消散了些许。

***

接下来的日子，沈昭的身影便时常出现在聂怀桑那些“瞎闹”的现场。

她沉默地跟在聂怀桑身后，看着他像只不知疲倦的松鼠，在林间穿梭，为了摘一颗挂在极高枝头的、颜色鲜红却酸涩无比的野果，笨拙地尝试爬树，结果滑下来摔了个屁股墩儿，沾了一身泥和松针，还龇牙咧嘴地冲她傻笑。

她站在一旁，看着他撅着屁股，用小铲子在一棵老槐树下吭哧吭哧地挖了半天，最后挖出一块黑乎乎、散发着怪味的树根，他却如获至宝，兴奋地宣称这是百年难遇的“何首乌”（其实只是块烂树疙瘩）。

她甚至在他试图用自制的、加了蜂蜜的饵料去引诱一只毛色油亮的松鼠时，默默地替他挡住了身后树枝上悄然垂下的、一条吐着信子的花蛇。手腕轻抖，“寒水”甚至未曾出鞘，剑鞘末端精准地点在那蛇的七寸，那蛇便软绵绵地滑落草丛，迅速溜走了。聂怀桑对此毫无察觉，还在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只警惕的松鼠。

聂怀桑阿昭！快看！它好像要过来了！

他压低声音，激动地回头，正好撞见沈昭收回剑鞘的动作，以及她脚下草丛那细微的异动。

聂怀桑蛇？

聂怀桑脸上的兴奋瞬间褪去，小脸煞白，下意识地就往沈昭身边缩。

沈昭走了。

沈昭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片落叶。

聂怀桑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随即又有些后怕地拉住沈昭的袖子。

聂怀桑阿昭……幸好有你在。

那依赖的姿态自然而坦率。

沈昭的目光在他抓着自己袖子的手上停留了一瞬，没有挣开，只是淡淡道。

沈昭专心。

聂怀桑立刻又转过头去，继续他伟大的“诱捕松鼠”计划，仿佛刚才的惊吓只是个小插曲。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昭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守护着他这份简单到近乎幼稚的快乐。

***

这日，聂怀桑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一本泛黄的、记载着各种山林奇物传说的杂书，对着上面一幅模糊不清的“龙鳞草”插图着了迷，非说后山断崖的背阴处可能有。

沈昭看着那书上画得神乎其神、现实中九成九是某种普通蕨类的东西，又看看聂怀桑那跃跃欲试、眼睛发亮的模样，终究没说什么。

两人来到那处颇为陡峭的断崖下。崖壁湿滑，布满了青苔。聂怀桑仰着头，踮着脚，试图在嶙峋的石缝间寻找那传说中的“龙鳞草”。

聂怀桑阿昭！你看那上面！是不是有点像？

他指着半山腰一处狭窄的石缝，那里似乎有一丛深绿色的植物在风中摇曳。

沈昭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眼神微凝。那地方地势险要，落脚点极小。

聂怀桑我去看看！

聂怀桑说着，就要往上爬。

沈昭站住。

沈昭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聂怀桑脚步顿住，不解地回头看她。

沈昭没看他，目光依旧锁定在那处石缝。她将腰间的“寒水”解下，递给聂怀桑。

沈昭拿着。

聂怀桑下意识地接过冰冷的剑鞘，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靛青色的身影一闪！沈昭足尖在湿滑的崖壁上几点，身姿轻盈如燕，几个起落便已攀至那狭窄的石缝处。她一手攀住凸起的岩石，身体紧贴崖壁，另一只手精准地探入石缝，小心地采下那丛植物。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流畅得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聂怀桑在下面看得目瞪口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沈昭很快便稳稳落地，气息平稳。她摊开手掌，掌心躺着几片深绿色、边缘带着细微锯齿的宽大叶子，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气，与那书上描绘的“龙鳞”相去甚远。

沈昭给。

她将叶子递给聂怀桑，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手摘了几片叶子。

聂怀桑看着掌心里那几片平平无奇的叶子，又看看沈昭平静无波的脸，再看看她刚才攀爬时在湿滑青苔上留下的几个浅浅脚印……心头那点寻宝的兴奋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意和安心感取代。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几片叶子，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纯粹的笑容，带着点傻气。

聂怀桑阿昭！你真厉害！谢谢阿昭！

沈昭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和傻乎乎的笑容，没说什么，只是从他手中拿回了“寒水”，重新悬在腰间。那簇靛青银丝的剑穗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沈昭还玩么？

她看着意犹未尽的聂怀桑，破天荒地主动问了一句，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疏离。

聂怀桑看着她的眼睛，又看看手里那几片“龙鳞草”叶子，再看看身后莽莽苍苍、仿佛蕴藏着无穷乐趣的山林，用力地点点头，笑容灿烂得如同穿透林荫的阳光：

聂怀桑玩！阿昭，我们再去那边看看！我陪你！

山林寂静，唯有风吹过林梢的沙沙声，和少年清亮雀跃的嗓音在回荡。沈昭跟在他身侧，靛青色的身影融入这片苍翠的底色。她握紧了腰间的剑柄，指尖拂过那簇微凉的银丝流苏，目光落在前方那个蹦蹦跳跳、仿佛永远不知忧愁为何物的身影上。

阳光正好，山风温柔。

不必问值不值得，也不必问前路如何。

此刻，陪着他，看着他笑，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