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

山雨欲来风满楼。

温氏使者那份措辞傲慢、隐含威胁的“听训令”，如同巨石投入死水，在不净世本就凝肃的气氛里激起更深的涟漪和寒意。玄黑冰冷的议事厅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聂明玦端坐于主位之上，指节一下下重重敲击着紫檀木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声都敲在人心坎上。他眉峰紧锁，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周身散发的低气压比窗外铅灰色的天空更沉重。那份命令指名道姓，要各世家宗主嫡系子弟，即刻前往岐山不夜天城“聆听教诲”。

聂怀桑大哥……

聂怀桑站在下首，脸色苍白如纸，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他捏着衣角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宽大的靛青色锦袍也掩不住他单薄身体细微的瑟缩。不夜天城！那个传说中如同炼狱、由温若寒父子掌控的虎狼之地！光是想想温晁那双阴鸷贪婪的眼睛，他就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聂明玦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幼弟身上，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惊惶和怯懦。失望、愤怒、忧虑……种种情绪在他刚毅的脸上交织翻涌，最终化作一声沉重得如同叹息的呼吸。他当然知道怀桑此去意味着什么，无异于羊入虎口。可温氏势大，如日中天，公然抗命，便是给了温若寒那个老匹夫对聂氏发难的借口！清河聂氏，经不起这样的动荡。

聂明玦怀桑……

聂明玦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无奈，仿佛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聂明玦你……

沈昭宗主。

一个清泠泠的声音打断了他未尽的话语。

沈昭从聂怀桑身后一步踏出，站到了议事厅中央。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靛青色劲装，腰悬“寒水”，身姿挺拔如松，在厅内压抑的光线下，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刃。她微微垂首，姿态恭谨，声音却清晰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沈昭沈昭请命，随二公子同往不夜天。

此言一出，厅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聂怀桑猛地抬头看向她，眼中先是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和依赖，随即又被更深的不安淹没——阿昭也要去？那地方那么危险！他下意识地想去拉她的袖子，却又不敢。

聂明玦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沈昭沉静的脸上。他当然明白她的用意。护着他。看顾那个不成器的弟弟。这份心思，他心知肚明。他看着少女清丽眉眼间那份与年龄不符的坚毅和担当，看着她腰间那柄由他亲手赐予、此刻光华内蕴的“寒水”，心中那沉甸甸的巨石，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

他没有立刻应允，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空气仿佛凝固了。

良久，聂明玦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沉重的压迫感，一步步走下主位，来到沈昭面前。他伸出手，那只宽厚有力、惯常握刀、也曾在演武场笨拙地拍过她肩膀的手，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迟疑和……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轻轻落在了沈昭乌黑的发顶。

宽大的掌心带着常年习武留下的厚茧，轻轻覆上她柔顺的发丝，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温度。

沈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明显安抚意味的触碰，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她微微仰起头，清澈的乌黑眸子迎上聂明玦深邃复杂的目光。那双眼睛里，不再只有审视和威严，而是清晰地映着担忧、信任，以及一份沉甸甸的托付。

聂明玦阿昭，

聂明玦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和不易察觉的恳切。

聂明玦麻烦你了。

他顿了顿，掌心的力道似乎无意识地加重了一分，带着一种近乎祈求的郑重。

聂明玦一定要小心。

这句“麻烦你了”，不是命令，而是托付。这句“一定要小心”，是兄长对妹妹最深切的忧虑。

一股巨大的暖流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涩，瞬间冲垮了沈昭心中所有的壁垒。她看着聂明玦眼中那份真切的关怀，感受着发顶传来的、属于亲人的、滚烫而笨拙的温度，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家”的暖意，如同破冰的春水，汹涌地漫过心田。

她不再犹豫，不再矜持。

她微微低下头，将自己光洁的额头，轻轻抵在聂明玦那只宽厚温暖的手掌上。然后，像一只终于找到依靠、眷恋温暖的小兽，她极轻、极快地，蹭了蹭那只带着薄茧的手心。

柔软的发丝擦过粗糙的掌心，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也带来一种奇异的、血脉相连的悸动。

沈昭兄长放心。

沈昭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如同寒水出鞘时的铮鸣，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议事厅内。

沈昭我会保护好怀桑的。

她说的是“保护”，而非“看顾”。这是誓言。

聂明玦的手掌在她发顶停留了片刻。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少女那细微的、带着依恋的蹭动，那是一种他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感受过的、纯粹的信任和孺慕。坚硬如铁的心头，被这细微的动作狠狠撞了一下，涌起一股陌生的柔软和酸胀。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沉沉地“嗯”了一声，收回了手。那掌心的温度，却仿佛烙印般残留下来。

一直紧张注视着这一幕的聂怀桑，此刻的心情却复杂到了极点。

看到大哥如此郑重地托付阿昭，甚至流露出他从未得见的温情，他心中那份因恐惧而生的依赖感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安心取代——有阿昭在，他或许真的能安然无恙。然而，紧接着，看到阿昭那样自然地、甚至带着一丝他从未见过的柔软，去蹭大哥的手心，去回应那份兄长的关怀……

一股陌生的、酸涩的滋味猛地涌上喉头，像吃了未熟的青梅，又涩又堵。他从未见过阿昭对谁流露出那样的神情，那样毫无防备的依恋！即使是对他，她也总是冷冰冰的，最多……最多是夜猎受伤时笨拙地给他上药，或是偶尔被他缠得没办法时，无奈地陪他去后山胡闹。可此刻她对大哥……

聂怀桑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指节用力到泛白。他垂下眼帘，避开大哥和阿昭之间那无声流淌的温情氛围，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那点因阿昭愿意同去而升起的雀跃，此刻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醋意所取代。

***

岐山，不夜天城。

高耸入云的漆黑城阙如同蛰伏的巨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空气里弥漫着硫磺和金属熔炼后的灼热气息，与清河聂氏山林的清冷截然不同。随处可见的太阳纹烈焰旌旗猎猎作响，巡逻的温氏修士个个神情倨傲，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陆续抵达的各家子弟。

聂怀桑跟在沈昭身后半步，努力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脸色依旧苍白。他紧紧攥着那把不离身的折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周围陌生的、充满敌意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只想立刻躲到阿昭身后去。

沈昭走在他身前，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屹立的青松。靛青色的劲装在温氏统一的炎阳烈焰纹饰映衬下，显得格格不入又异常醒目。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沉静如水，仿佛周遭的喧嚣和威压都与她无关。唯有腰间悬着的“寒水”，在灼热的空气中流转着幽冷的蓝光，剑柄下那簇靛青银丝的剑穗，随着她沉稳的步伐轻轻晃动，如同暗夜里唯一不肯熄灭的星火。

温晁哟！看看这是谁来了？

一个带着浓重戏谑和恶意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压抑的沉默。

只见温晁在一众温氏修士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他一身刺眼的金红锦袍，腰间佩着镶嵌宝石的华丽长剑，脸上挂着令人极其不适的、如同毒蛇审视猎物般的笑容。那双狭长阴鸷的眼睛，先是贪婪地在沈昭清丽绝伦的脸上和窈窕的身姿上狠狠刮过，随即又落到聂怀桑那副畏畏缩缩、恨不得钻地缝的样子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鄙夷和嘲弄。

温晁啧啧啧，聂二公子？几年不见，胆子还是这么点大？

温晁嗤笑一声，声音拔高，引得周围温氏修士一阵哄笑。

温晁怎么，离了你大哥那莽夫的羽翼，连路都不会走了？还得靠个女人护着？

他刻意将“女人”二字咬得极重，目光再次黏腻地锁在沈昭身上，带着赤裸裸的觊觎。

聂怀桑被那肆无忌惮的羞辱和周围刺耳的哄笑声激得浑身发抖，脸色由白转红，巨大的屈辱感让他几乎要晕厥过去。他想反驳，想挺起胸膛，可恐惧像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死死地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就在这时，一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剑锋，骤然刺向温晁！

沈昭微微侧身，不动声色地将聂怀桑挡在了自己身后更安全的位置。她抬起眼，那双总是沉静的乌黑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着温晁那张令人作呕的脸，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万载寒冰般的冰冷和……毫不掩饰的杀意！

她甚至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只是那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瞬间让温晁脸上的戏谑笑容僵住了一瞬，让他身后几个哄笑的修士下意识地噤了声。

沈昭的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的剑柄上。白皙的手指，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紧紧扣住了“寒水”那冰凉的剑柄。那细微的动作，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充满了无声的警告！

温晁被这目光看得心头莫名一凛，那赤裸裸的杀意让他后背竟生出一丝寒意。他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阴鸷的眼神沉了沉，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恼怒。他刚想发作——

沈昭温公子，

沈昭清冷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沈昭聂氏子弟，已至。请带路。

她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剑拔弩张的对峙从未发生，只是履行最寻常的报到程序。

温晁盯着她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又看看被她牢牢护在身后、依旧不敢抬头的聂怀桑，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冷笑。

温晁哼！好！很好！聂氏……果然‘人才辈出’！跟我来！

他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去，金红的袍角在灼热的空气中划过一道刺眼的弧线。

沈昭没有立刻跟上。她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在身后依旧在微微发抖的聂怀桑身上。那眼神中的冰寒瞬间褪去，只余下一片沉静的深海。

沈昭走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

聂怀桑猛地抬起头，对上她平静的视线。那双眼睛清澈依旧，里面没有鄙夷，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无声的守护和……“有我在”的笃定。方才那巨大的屈辱和恐慌，竟在这平静的目光中奇异地消融了大半。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脊背，用力地点点头，紧紧跟上了沈昭的步伐。他依旧害怕，依旧恐惧这龙潭虎穴，但看着身前那道靛青色的、仿佛能劈开一切黑暗的身影，看着那簇在温氏刺目的烈焰纹饰中依旧倔强摇曳的靛青银丝剑穗，心中那点微弱的火苗，终究没有熄灭。

不夜天城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口。沈昭走在前面，聂怀桑紧紧跟随在后。靛青与玄黑的衣袂在灼热的风中翻飞，一个沉静如渊，一个惊惶未定，却在这危机四伏的绝境中，奇异地连成了一道不可分割的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