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书

岐山不夜天城的“听训”，是一场漫长而酷烈的煎熬。

被封了灵力，缴了佩剑，如同拔去了爪牙的困兽，各世家子弟被驱赶进一处巨大的、如同校场般的石殿。殿内空旷阴森，石壁冰冷，只在高台上设有一张铺着烈焰纹锦缎的宽大座椅，温晁便如同土皇帝般高踞其上，睥睨着下方。

每日的“功课”，便是背诵那本厚如砖头、字字句句皆是对温氏歌功颂德、极尽谄媚之能事的《温门菁华录》。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的刺鼻气味和一种令人作呕的、名为“屈服”的压抑。

温晁下一个！

温晁懒洋洋的声音带着戏谑，手指随意点向下方。

温晁你，来背第三章！

被点到的弟子是清河聂氏旁支的一个少年，他脸色涨红，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梗着脖子，大声道。

万用角色不会！

温晁哦？不会？

温晁挑眉，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笑意，

温晁很好。有骨气。下一个！

接连几个被点到的弟子，无论是兰陵金氏、云梦江氏还是其他小家族的，都硬着头皮，梗着脖子喊出“不会”二字。他们并非真的不会，那些肉麻到令人作呕的词句早已被强迫灌入脑海。他们只是不愿！不愿在这虎狼之地，对着仇人卑躬屈膝，背诵这屈辱的篇章！无声的反抗，在冰冷的石殿中无声地蔓延。

高台上，温晁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阴冷，如同淬毒的蛇牙。他看着下方一张张写满倔强和屈辱的脸，眼中燃烧着被挑衅的怒火。

温晁一群废物！

他猛地一拍座椅扶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耳的尖利。

温晁连几句颂扬圣德的文章都背不下来！你们这些世家，果然都是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

他阴鸷的目光扫视全场，最终定格在人群后方，那个即便在这种环境下，脊背依旧挺得笔直、面无表情的蓝忘机身上。一丝恶毒的笑意爬上嘴角。

温晁蓝二公子？姑苏蓝氏不是最重礼教吗？来，给这些废物们示范示范，什么叫‘知恩图报’！

蓝忘机缓缓抬起头。玄色的抹额下，那双琉璃色的眸子如同万年寒冰，清晰地映着温晁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他薄唇紧抿，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和……极致的轻蔑。他沉默着，如同冰雕。

温晁哑巴了？

温晁嗤笑一声，目光故意扫过他那条明显不便的左腿，恶意几乎要溢出来。

温晁还是腿断了，连舌头也僵了？

蓝忘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冰封般的平静。他依旧沉默，用沉默表达着最彻底的抗拒。

就在气氛紧绷到极点时，一个清亮又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魏无羡温二公子何必动怒？不就是背书吗？我来！

只见魏无羡从人群中一步跨出，脸上挂着那惯常的、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笑容，甚至还对着温晁拱了拱手，姿态随意得像是来串门的。

温晁眯起眼睛，显然不信魏无羡会乖乖就范。

温晁哦？魏公子有这份孝心？那就背来听听！

魏无羡清了清嗓子，站定，朗声开口，声音清越，在空旷的石殿中回荡：

“云深不知处，卯时作，亥时息。不得……咳，”他故意顿了一下，仿佛在努力回忆。

魏无羡不得喧哗，不得疾行，不得无端哂笑，不得杀生，不得夜游，不得淫邪，不得结交奸邪……嗯，还有，不得饮酒，不得私斗，不得目无尊长……

他背得抑扬顿挫，字正腔圆，然而每一个字，都如同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温晁的脸上！这哪里是什么《温门菁华录》？这分明是姑苏蓝氏那刻板到骨子里的《蓝氏家训》！

温晁魏婴——！！

温晁瞬间暴怒，如同被踩了尾巴的毒蛇，猛地从座椅上弹起，脸色铁青扭曲，指着魏无羡的手指气得发抖。

温晁你找死！！

魏无羡咦？

魏无羡一脸无辜地眨眨眼，仿佛才反应过来，

魏无羡我背错了？哎呀，瞧我这记性！在云深抄习惯了，一时顺口……温二公子大人大量，别跟小的一般见识嘛！”

他嘴上说着道歉，语气却充满了戏谑和挑衅。

温晁好！好得很！

温晁怒极反笑，那笑容狰狞可怖，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光芒。

温晁既然你们这么有‘骨气’，这么喜欢‘清高’，那就让你们尝尝接地气的滋味！来人！

他一挥手，几名凶神恶煞的温氏修士立刻上前。

温晁魏婴！江澄！蓝忘机！金子轩！

温晁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带着刻骨的羞辱。

温晁还有刚才那几个说‘不会’的废物！都给本公子押到后山菜园子去！今日的‘功课’——挑粪！施肥！什么时候把园子里的粪坑挑干净了，把地都浇透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挑粪！施肥！

这已不是简单的惩罚，而是赤裸裸的、将世家公子的尊严彻底踩进泥泞里的羞辱！

江澄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中是屈辱的怒火。金子轩更是浑身一僵，俊美的脸上一片惨白，仿佛听到了世间最不堪的侮辱。蓝忘机依旧面无表情，但那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和冰冷杀意。魏无羡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些，眼神变得锐利如刀。

几名温氏修士粗暴地推搡着他们，如同驱赶牲畜般，将魏无羡、江澄、蓝忘机、金子轩以及另外几名反抗的弟子，强行押出了石殿。

聂怀桑站在人群边缘，看着蓝忘机跛着脚，被粗暴地推搡着前行，看着他素白的衣袍在粗鲁的动作下沾上灰尘；看着金子轩那身象征着兰陵金氏无上尊荣的金星雪浪袍，即将被污秽玷污；看着魏无羡和江澄被推得踉跄，眼中燃烧着屈辱的火焰……巨大的恐惧和兔死狐悲的悲凉瞬间攫住了他！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下意识地就往沈昭身边缩。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却异常有力的手，猛地握住了他因为恐惧而冰凉颤抖的手！

聂怀桑浑身一震，愕然抬头看向身侧的沈昭。

沈昭的目光追随着被押走的那几道身影，尤其是蓝忘机那艰难跛行的背影。她的眉头紧紧蹙起，如同笼上了一层寒霜，那双总是沉静的乌黑眸子里，清晰地翻涌着冰冷的怒火和深切的担忧。她能感受到聂怀桑的恐惧，那颤抖如同电流般从紧握的手心传来。

在聂怀桑看过来时，沈昭微微偏过头。她的目光落在他写满惊惶的脸上，握着他的手，力道骤然收紧！那力道之大，指节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不容置疑的掌控和保护欲。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聂怀桑能听见，如同寒夜里掠过的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昭怀桑……

聂怀桑的心猛地一紧，从未听过阿昭用这样的语气叫他的名字，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东西？

沈昭的目光死死锁住他，仿佛要将他的身影刻进眼底深处。她一字一顿，声音虽轻，却重若千钧，带着一种聂怀桑从未在她身上感受过的、深沉的无力感和恐惧：

沈昭……跟紧我。

她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艰难地吐出后半句：

沈昭我怕……我护不住你。

这短短的几个字，如同惊雷在聂怀桑脑海中炸开。

阿昭……在害怕？

那个永远冷静、永远强大、如同山岳般可靠、在他心中无所不能的阿昭……竟然在害怕？在害怕护不住他？

巨大的震惊瞬间压倒了聂怀桑自身的恐惧！他呆呆地看着沈昭紧蹙的眉头，看着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忧虑和一丝……他从未见过的、如同薄冰般易碎的脆弱？那只紧紧攥着他的手，传递过来的不再是单纯的保护，而是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依赖和力量！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痛楚猛地涌上聂怀桑的心头，比温晁的羞辱更甚！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这龙潭虎穴之中，阿昭并非无所不能。她也在恐惧，恐惧失去他，恐惧辜负兄长的托付。

他下意识地反手，更紧地、几乎是死死地回握住了沈昭那只冰冷的手。他不再只是被动地寻求庇护，而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传递过去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力量。他挺直了因为恐惧而有些佝偻的脊背，尽管脸色依旧苍白，尽管身体仍在微微颤抖，但他迎上沈昭的目光，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的沙哑，却无比清晰：

聂怀桑嗯！阿昭，我跟着你！一步都不离开！

石殿内依旧回荡着温晁张狂的训斥和其他弟子被迫背诵《温门菁华录》的屈辱声音。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的刺鼻和绝望的气息。

沈昭感受着掌心传来的、聂怀桑那微弱却异常坚定的回握之力，看着他眼中那份因为她的“害怕”而骤然生出的、超越恐惧的守护决心。她紧蹙的眉头似乎松动了一丝，眼底那深沉的忧虑并未散去，却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温暖的石头。

她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仿佛握住了这无边黑暗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依靠。两人的身影在冰冷的石殿阴影里紧紧靠在一起，如同一株在狂风中相互依偎、共同抵御严寒的幼竹。靛青色的衣袖交叠，掩盖着那两只在绝望中死死相扣、传递着无声誓言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