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

崎岖的山路仿佛永无尽头。湿冷的衣衫贴在身上，如同沉重的枷锁，每一步都牵扯着疲惫不堪的筋骨和未愈的伤口。失去灵力，失去佩剑，失去了所有依仗，归途变得异常漫长而绝望。从岐山深处那处阴冷的山涧出来，众人如同惊弓之鸟，互相搀扶着，在陌生的山林中摸索前行。辨明方向，避开可能存在的温氏眼线，靠着一点微薄的干粮和山涧野果果腹，他们跋涉了不知多少个日夜。

聂怀桑紧紧跟在沈昭身边，裹着她那件早已被山风吹干却依旧带着寒气的外衫。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神里是挥之不去的惊悸和茫然。这一路，他亲眼看着沈昭如何强撑着精神，警惕地探查前路，如何分配所剩无几的食物和水，如何安抚那些同样惊魂未定的聂氏弟子。她像一道沉默而坚韧的屏障，隔绝着外界的危险和内心的恐惧。他努力跟上她的步伐，不叫苦，不喊累，只是在她偶尔因疲惫而脚步微顿的时候，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攥住她冰冷的手腕，仿佛想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撑。

清河，是离岐山最远的地方。当他们终于看到不净世那熟悉的、依山而建的玄黑轮廓时，已是十数日之后。每个人的形容都狼狈到了极点，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身上或多或少带着在玄武洞混战和逃亡途中留下的伤痕。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肩头。

守门的聂氏弟子远远看到这一行如同逃难归来的人影，先是惊愕，随即认出了沈昭和聂怀桑，顿时脸色大变，慌忙打开沉重的大门，同时有人飞奔向内通报。

聂明玦正在演武场督促弟子练刀。当听到门人急促的禀报时，他心头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是足不点地，化作一道玄黑的疾风，冲向山门！

当看到门口那一群形容枯槁、伤痕累累的身影，尤其是看到被众人簇拥在中间、脸色惨白如纸、几乎站立不稳的沈昭，以及她身边同样狼狈不堪、眼神涣散的聂怀桑时，聂明玦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一股滔天的怒火混杂着深沉的恐惧，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轰然炸开！额角的青筋瞬间暴起，如同虬龙盘踞！他周身那沉凝如山岳的气势骤然变得狂暴，无形的刀气不受控制地四溢开来，刮得周围空气都仿佛发出了低沉的呜咽！

聂明玦怀桑！阿昭！

聂明玦的声音如同闷雷滚过，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骇人的狂暴，他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了聂怀桑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

聂明玦怎么回事？！谁干的？！

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扫过每一个狼狈的弟子，最终定格在沈昭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

聂怀桑被大哥这雷霆万钧的气势和狂暴的怒火吓得浑身一哆嗦，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满眼的惊恐和后怕，泪水瞬间涌了上来。

沈昭宗主……

沈昭的声音响起，异常沙哑，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极度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弱。她推开身旁搀扶的弟子，努力挺直早已透支的脊背，向前一步，迎上聂明玦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

她的眼神依旧沉静，但那沉静之下，是翻涌的冰冷怒火和深不见底的疲惫。她看着聂明玦，一字一句，清晰地、简洁地陈述着那炼狱般的经历：

沈昭温晁设局 封灵缴剑，驱入玄武洞，欲以人血引凶兽，反抗……混乱，屠戮玄武现世，温氏弃众人而逃封死洞口……

她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却字字如刀，清晰地描绘出那令人胆寒的绝境和温氏的残忍恶毒。当说到“封死洞口”时，她的声音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阴影。

沈昭……魏公子、蓝二公子……为断后，被困洞中……我等……侥幸逃生。

她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完这一切，她再也支撑不住。

那强撑的、如同标枪般挺直的脊背，在聂明玦面前，终于寸寸崩塌。

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连日来紧绷的神经、透支的体力、护持众人的心力，在这一刻彻底告罄。她只觉得浑身的力量瞬间被抽空，双腿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聂明玦阿昭！

聂明玦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地、迅疾无比地伸出双臂，一把将倒下的沈昭稳稳接住，紧紧搂入怀中！

少女的身体冰冷而轻盈，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凋零的落叶。她的头无力地靠在他宽阔而坚实的胸膛上，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了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聂明玦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身躯细微的颤抖和那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她闭着眼，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仿佛陷入了深沉的昏睡，又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后的彻底虚脱。

这一刻，所有的暴怒、所有的质问，都被怀中这份沉甸甸的、冰冷而脆弱的重量瞬间冻结。聂明玦高大的身躯僵硬了一瞬，抱着沈昭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仿佛要传递过去一丝力量，驱散那份刺骨的冰凉。他低头看着少女毫无血色的脸，看着她紧蹙的眉头，看着她唇边干裂的血痕……一股从未有过的、尖锐的痛楚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

她一路护着怀桑，护着这些弟子……从龙潭虎穴杀出一条血路，硬生生撑到了家……她已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沈昭兄长……

怀中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梦呓般的呢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幼兽归巢般的依赖。

聂明玦的心猛地一颤。他不再犹豫，打横抱起怀中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沈昭，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他转向一旁早已吓呆的管事，声音低沉得如同滚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聂明玦立刻！传最好的医修！准备汤药！给所有人治伤！备热水热食！

聂明玦封锁山门！加强戒备！

聂明玦召集所有长老！议事厅！

一连串的命令快速而清晰地下达。他抱着沈昭，大步流星地朝着内院走去，玄黑的衣袍在身后卷起一阵劲风。聂怀桑看着大哥抱着阿昭离去的背影，看着阿昭那毫无生气的样子，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再次淹没了他，泪水终于决堤，他踉跄着追了上去，声音带着哭腔：

聂怀桑大哥……阿昭她……

聂明玦脚步未停，只是沉声道：

聂明玦跟上！去你院里等着！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强行压抑的平静，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聂怀桑不敢再问，只能抹着眼泪，紧紧跟在后面。不净世沉重的气氛因为他们的归来而瞬间紧绷到了极点，如同拉满的弓弦。空气中弥漫着药草、血腥和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威压。聂明玦抱着沈昭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深处，只留下那令人心悸的余威，以及聂怀桑压抑不住的、劫后余生的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