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翻

厚重的床帷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却隔不断室内沉凝如实质的空气。聂怀桑院中最好的厢房内，炭火烧得极旺，驱散了初冬的寒意，也试图烘干那份从岐山带回来的、渗入骨髓的湿冷与恐惧。

两张床榻并排安置。一张上，聂怀桑裹着厚厚的锦被，蜷缩着身体，像一只受惊过度后终于找到安全巢穴的幼兽。他紧闭着眼，眉头却深深蹙着，即使在睡梦中，身体也时不时地惊悸抽动一下，口中溢出模糊不清的呓语，泪水早已浸湿了枕畔。

另一张床榻上，沈昭安静得令人心慌。医修已来看过，耗竭心神、透支体力、外伤失血兼寒气入体，所幸根基深厚，暂无性命之忧，但需长时间的静养。此刻，她已被侍女小心地换上了干净柔软的寝衣，乌黑的长发散在枕上，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如雪，唇上干裂的血痕被药膏覆盖，留下一点暗色的印记。她呼吸微弱而绵长，仿佛连呼吸都是一种负担，整个人陷在锦被里，轻飘飘的，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聂明玦就坐在两张床榻之间的阴影里。

高大的身躯如山岳般沉凝，宽阔的肩膀绷得笔直，如同即将出鞘的霸下刀。他没有坐椅子，只是席地而坐，背脊靠着冰冷的墙壁，玄黑的衣袍几乎与暗影融为一体。那柄从不离身的霸下，此刻就横放在他盘起的膝上，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冰冷厚重的刀鞘，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专注力。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沉沉的探照灯，轮流落在弟弟和妹妹身上。

看聂怀桑在噩梦中颤抖啜泣，聂明玦的牙关便咬紧一分，下颌线条绷得如同刀削斧凿。看沈昭那毫无生气的脆弱模样，他擦拭刀鞘的手指便会骤然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屋内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聂怀桑压抑的抽泣，以及沈昭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这份诡异的安静，却比任何喧嚣都更能彰显聂明玦胸中那翻江倒海的狂澜。

医修的话犹在耳边：

万用角色二公子是惊吓过度，心神损耗巨大，需安心静养，辅以安神汤药。

万用角色沈姑娘……是硬生生把自己熬干榨尽了。外伤可愈，但这股心气耗损……宗主，她需要时间，很长的时间，且不能再受刺激。

再受刺激？

聂明玦的眸底深处，仿佛有熔岩在沸腾翻滚。温晁！温氏！他们施加在他至亲身上的，何止是刺激？是炼狱！是酷刑！是意图将他们碾碎成泥的绝境！

他清晰地记得沈昭倒下的那一瞬，那份冰冷轻盈的重量砸在他臂弯里，如同砸碎了他一直以来的某种认知。这个他亲手从泥泞里捡回来、亲手教导、如同自己半身般坚韧沉默的孩子，原来也会如此脆弱，脆弱到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她一路护着怀桑，护着聂氏弟子，用自己单薄的脊梁硬生生扛起了一条生路，直到踏进家门，才允许自己彻底崩溃。

还有怀桑……他那个总是畏畏缩缩、不成器的弟弟。此刻蜷缩在锦被里，被恐惧的噩梦缠绕，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可沈昭的陈述里，那个在玄武洞冰冷刺骨的水中、在凶兽咆哮的阴影下、在封死洞口的绝望中，能咬牙配合、甚至试图减轻沈昭负担的身影，真的是他记忆里那个只知玩扇逗鸟的怀桑吗？

聂明玦闭上眼，额角的青筋再次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沈昭那沙哑却字字如刀的话语，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温晁设局……封灵缴剑……驱入玄武洞……欲以人血引凶兽……”

“……封死洞口……”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的心上！温氏！好一个温氏！竟敢如此！竟敢将他们聂氏的少主、将他视若亲妹的阿昭、将他聂氏的子弟，如同猪狗般驱赶进凶兽巢穴，意图用他们的血肉献祭！甚至在他们侥幸逃生后，还要封死洞口，断绝一切生机！若非魏婴与蓝忘机断后……若非阿昭拼死护持……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极北的寒流，瞬间席卷了聂明玦的四肢百骸，甚至盖过了那滔天的怒火。这杀意是如此纯粹，如此凝练，几乎要将他座下的地面都冻结。

他缓缓睁开眼，那双虎目之中，再无半分狂暴的怒火，只剩下一种沉淀到极致、冰冷到极致的决心。那决心如同万载玄冰，坚硬、锐利、不可动摇。

推翻温氏。

这不再是一个模糊的念头，一个遥远的可能。

这是刻入骨髓的誓言！是必须用血与火来践行的目标！

膝上的霸下刀，似乎感受到了主人那翻腾不息、最终归于冰冷的滔天杀意，刀鞘竟发出了一声极其低微、却直透灵魂的嗡鸣！仿佛一头被彻底激怒、亟待饮血的凶兽，在黑暗中睁开了猩红的双眼。

聂明玦的手指，终于停止了无意识的擦拭。他宽厚的手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缓缓、缓缓地覆盖在了冰冷厚重的刀鞘之上。那粗糙的指腹，感受着刀鞘上传来的、如同脉搏般跳动的凶戾之气。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床榻。

聂怀桑似乎被那低沉的刀鸣惊扰，在梦中不安地动了动，发出一声含糊的呜咽。聂明玦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周身那凛冽如实质的杀气瞬间收敛了三分，仿佛怕惊扰了弟弟的梦境。

而沈昭，依旧沉睡着。她的呼吸似乎比刚才更平稳了一些，只是眉头依旧紧锁，仿佛在睡梦中也在与什么沉重的东西搏斗。一只苍白的手无意识地微微动了一下，指尖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最终只是轻轻搭在了锦被的边缘。聂明玦的目光在那只手上停留了片刻，那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上面还残留着青紫的指痕——不知是在玄武洞挣扎时留下的，还是在逃亡路上被什么剐蹭的。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不知过了多久，聂怀桑的呼吸终于渐渐平复下来，陷入更深沉的睡眠，只是偶尔还会抽噎一下。沈昭的眉头也似乎舒展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聂明玦依旧坐在那里，如同一尊守护的石像。他不再擦拭霸下，只是将手掌稳稳地按在刀鞘之上，目光沉沉地笼罩着两张床榻上的身影。外面的世界，长老们或许已在议事厅焦灼等待，温氏的威胁如同乌云压顶，无数纷乱的思绪和亟待处理的危机在撕扯着他。

但此刻，他寸步不离。

他就在这里，守着他们。

守着他们劫后余生、疲惫不堪的安眠。

守着这份用血与命换来的、短暂却珍贵的平静。

直到他们醒来。

直到他有足够的把握，用手中的霸下，为他们劈开一个再无温氏阴霾的、真正安全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