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在幽暗冰冷的水底,挣扎着,缓慢地向上浮起。沉重的疲惫感依旧紧紧缠绕着四肢百骸,每一寸筋骨都像被拆开重组过般酸痛无力。沈昭的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线里,最先撞入眼帘的并非熟悉的床帷顶帐,而是一片深沉、坚实的玄黑。那熟悉的、带着凛冽刀锋气息却又莫名令人安心的味道萦绕在鼻端。视线缓缓聚焦,是聂明玦刚毅的下颌线,紧绷着,带着一种守护的肃穆。他依旧维持着席地而坐的姿势,背脊挺直如松,宽阔的肩背如同一堵隔绝了所有风雨的高墙,就在她的榻边。
兄长……他一直在。
这个认知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瞬间击碎了沈昭强行构筑了一路的、坚硬如冰的堤防。那在岐山炼狱中未曾流下的泪,在聂明玦狂暴怒火前未曾显露的软弱,在跋涉归途中未曾松懈的警惕,此刻,在这片代表着绝对安全的玄色阴影笼罩下,在她最信任依赖的人近在咫尺的守护里,轰然决堤。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委屈和后怕,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一声极其细微、带着浓重鼻音和颤抖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
沈昭兄长……
这声音轻若蚊蚋,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聂明玦心上。他猛地低头,对上了沈昭那双终于睁开的眼睛。那双总是沉静如寒潭、锐利如剑锋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脆弱的水光,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里面翻涌着的是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如同迷途幼兽般的茫然与依恋。
聂明玦浑身一震。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何时松开了按在霸下刀鞘上的手。那双能轻易捏碎石块、挥舞千斤巨刀的大手,此刻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伸向沈昭。
沈昭没有躲闪,或者说,她已无力控制。她只是顺从着本能,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了聂明玦靠近的颈窝处。冰冷的额头触碰到温热的皮肤,那熟悉的、带着强大力量感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她闭上眼,更深地埋了进去,仿佛要将自己整个缩进这片唯一的避风港,汲取那足以驱散所有寒意的暖意和力量。她单薄的身体在他臂弯里无法控制地轻颤着,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叶子。
聂明玦的手臂僵了一瞬,随即以一种不容抗拒却又极其轻柔的力道,稳稳地环住了她颤抖的肩背。他宽厚的手掌,带着常年握刀留下的粗粝厚茧,却无比小心地、一下下地、极其缓慢地拍抚着她嶙峋的脊骨。
聂明玦没事了。
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最厚实的磐石,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定人心的力量,滚过沈昭的耳畔,
聂明玦到家了,阿昭。
他顿了顿,感受着怀中冰冷身躯细微的颤抖,感受着那份前所未有的依赖,心头翻涌的杀意与心疼交织成一片酸涩的海洋。他收紧手臂,将那句早已在胸腔中翻滚了无数遍的肯定,清晰而郑重地送入她耳中:
聂明玦你做得很好。
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蕴含着最深的认可与抚慰。
聂明玦兄长在了。
这简单的四个字,是承诺,是保证,是宣告她可以卸下所有重担的休止符。
温热的呼吸喷在颈侧,怀中冰冷的身躯似乎因为这低沉的安抚而渐渐平息了颤抖,只是依旧紧紧地贴着他,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浮木。聂明玦垂眸,看着少女乌黑发顶脆弱的小小发旋,感受着她微弱却逐渐平稳的呼吸,心底那片因杀意而冻结的冰原,悄然裂开一道缝隙,涌动着滚烫的暖流与更深的决心。
就在这时,旁边床榻传来一声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可闻的抽气声。
聂怀桑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半张脸还埋在枕头里,只露出一双红肿未消的眼睛,怔怔地望着对面床榻边的景象——大哥那如同山岳般令人敬畏又安心的背影,小心翼翼地环抱着……埋在他颈窝里的阿昭。大哥那低沉有力的安抚话语,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做得很好……兄长在了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聂怀桑的心上。
他眼睁睁看着阿昭在大哥怀里寻求庇护,看着她难得一见的脆弱全然交付给那个人。而大哥……那个总是对他疾言厉色、恨铁不成钢的大哥,此刻对阿昭的温柔,是他从未体会过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冰冷的失落感瞬间攫住了聂怀桑的心脏,比在玄武洞冰冷的湖水中还要刺骨。他猛地咬住了下唇,将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呜咽死死堵在喉咙里,手指紧紧攥住了身下的锦被,指节用力到发白。
为什么……阿昭醒来第一个看见的,是大哥?
为什么她只对着大哥露出那样的脆弱?
为什么大哥……只对阿昭说“做得很好”?那他呢?他在玄武洞里,是不是只会拖后腿?是不是如果没有他,阿昭就不会伤得这么重,不会累到倒下?
巨大的委屈和自我怀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聂怀桑。他死死盯着那相拥的身影,大哥宽厚的背影和阿昭依赖的姿态,构成了一幅无比和谐、却将他彻底排除在外的画面。
我真的……比不过大哥吗?
阿昭……更喜欢大哥吗?
是不是在阿昭心里,只有像大哥那样强大可靠的人,才值得依靠和信任?而他聂怀桑,永远只是个需要被保护、只会添麻烦的累赘?
这些念头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缠绕得他几乎窒息。他猛地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耸动起来,不是因为噩梦,而是因为这份突如其来、尖锐刺骨的酸楚和自厌。他甚至不敢再看那边一眼,仿佛多看一眼,心口那道无形的伤口就会撕裂得更大。
沈昭埋在聂明玦颈窝里,似乎终于汲取到了足够支撑自己清醒的力量。那阵汹涌的脆弱情绪渐渐平复,理智开始回笼。她感受到聂明玦沉稳的心跳和拍抚的力量,也听到了旁边那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的细微抽泣。
她缓缓抬起头,离开了那个令人眷恋的温暖颈窝。脸上残留的湿意被她不着痕迹地用衣袖蹭掉,除了眼眶还带着一点微红,那双眸子已迅速恢复了惯有的沉静,只是深处还残留着一丝倦怠的痕迹。她看向聂明玦,低声道:
沈昭……让兄长担心了。
聂明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确认她眼中的脆弱已被压下,只剩下一如既往的坚韧内核,才松开手臂,沉声道:
聂明玦醒了就好。
沈昭的目光随即转向旁边那张床榻。她看到了聂怀桑将自己深深埋进被褥里的背影,那微微颤抖的肩膀,以及枕头边缘洇开的更深湿痕。
她眸色微动。没有任何犹豫,她掀开身上的锦被,动作间牵扯到未愈的伤口,让她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但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甚至避开了聂明玦下意识伸过来想扶她的手,径直下榻,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一步步走向聂怀桑的床榻。
聂明玦的手停在半空,看着沈昭略显虚浮却异常坚定的背影,目光深沉。
沈昭在聂怀桑床边停下。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拉下了一点聂怀桑死死蒙住头的被子,露出他凌乱的后脑勺和通红的耳尖。
聂怀桑的身体瞬间僵住,肩膀的颤抖停止了,却绷得更紧。
沈昭的目光落在他攥得死紧、指节发白的手上,又移到那洇湿的枕巾。她沉默了片刻,然后,那只曾紧握寒水剑、撕裂衣袍护他、在冰冷湖水中扣住他手腕的手,轻轻地、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力道,覆在了聂怀桑紧握成拳的手背上。
冰冷的手指触碰到他同样冰凉的手背。
聂怀桑浑身一颤,像是被烫到一般,却不敢动弹。
沈昭依旧没说话,只是用指尖,带着一种无声的坚持,一点点地,将他紧握的手指掰开。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当他的拳头终于松开,露出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深深月牙印时,沈昭将自己的手,覆盖了上去,用自己微凉的掌心,包裹住他同样冰凉、甚至有些颤抖的手。
没有看身后聂明玦深沉的目光,沈昭只是专注地看着聂怀桑的后脑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沈昭怀桑。
沈昭也做得很好。
聂怀桑的身体猛地一震!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委屈、酸涩、释然和难以置信的热流,瞬间冲垮了他强筑的心防。他再也忍不住,猛地转过身,泪水汹涌而出,不管不顾地扑向床边的沈昭,紧紧抱住了她的腰,将脸埋在她单薄的寝衣上,放声大哭起来,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委屈和后怕都哭出来。
沈昭被他撞得微微晃了一下,却没有退开。她任由聂怀桑抱着,一只手依旧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地、带着一种生涩的安抚意味,落在了他颤抖的脊背上。
聂明玦坐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弟弟崩溃的哭泣,妹妹无声却坚实的守护。他缓缓收回了停在半空的手,目光在相拥的两人身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回膝上沉寂的霸下。
他周身的气息,在聂怀桑的哭声中,似乎变得更加沉凝,更加冰冷,也更加坚定。那推翻温氏的决心,在弟妹劫后余生的脆弱与相互扶持中,淬炼得愈发坚不可摧。而沈昭那句对聂怀桑的肯定,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他心底也漾开了一圈微澜。他明白,有些东西,在生死之间,已经悄然改变。
室内的炭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无声的守护、崩溃的哭泣,以及那份在伤痛中悄然滋长、复杂难言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