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檀香袅袅,驱不散空气中隐隐的沉重。窗外天色渐晚,暮色为不净世苍劲的轮廓镀上一层暗金。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聂明玦端坐如山,浓眉紧锁,正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卷宗。霸下刀并未离身,就倚在他手边的案角,冰冷的刀鞘折射着烛火,如同主人此刻深藏于心的锐利。
沈昭安静地侍立在一旁。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抱剑倚柱,而是罕见地执起了墨锭,在细腻的端砚中缓缓地、一圈圈地研磨着。墨汁浓黑如夜,随着她的动作无声地旋转、化开。她的动作平稳而专注,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绪。
室内只有墨锭摩擦砚台的细微沙沙声,以及聂明玦翻阅卷宗时纸张的轻响。这安静却并非平和,反而像一张绷紧的弓弦,蓄积着无形的压力。
沈昭的目光,偶尔会落在聂明玦紧锁的眉峰上,落在他握着朱笔、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上。她知道他在看什么——那些来自兰陵金氏、措辞冠冕堂皇却处处透着机巧的文书,那些关于“三尊”共治、实则步步蚕食聂氏势力范围的试探,还有……关于那位频繁往来、笑容温煦得令人不适的“三哥”金光瑶的种种行迹报告。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担忧,如同细小的藤蔓,缠绕着沈昭的心。她厌恶金光瑶那张虚伪的笑脸,更厌恶他那看似无害实则步步紧逼的渗透。她看着金光瑶用那些精巧的玩物和甜言蜜语哄得聂怀桑晕头转向,看着他在聂氏上下营造“谦恭温良”的假象,看着他那“三哥”的身份如同无形的枷锁,让聂明玦不得不隐忍、周旋。
这感觉,比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更令人窒息。
墨锭在砚台中停顿了一瞬。沈昭抬眸,看着聂明玦刚毅而疲惫的侧脸,那紧抿的唇线如同刀刻。她张了张嘴,清冷的嗓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沈昭兄长……
她想说,金光瑶此人,蛇蝎心肠,其心可诛,不可不防。
她想说,那些龌龊往事,怀桑不知,但我们心知肚明,岂能因结义之名便蒙蔽双眼?
她想说,金氏狼子野心,金光瑶便是其最阴毒的爪牙,再这般纵容下去,聂氏危矣。
她想说,不必为了所谓的大局,为了二哥的情面,如此委屈自己,如此……隐忍。
然而,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终只化作了一声带着复杂情绪的轻唤。
聂明玦执笔的手顿住了。他没有立刻抬头,只是那紧锁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放下朱笔,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沈昭脸上。那目光深邃如古井,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他看着沈昭眼中那未尽的言语,看着她紧抿的唇线,看着她握着墨锭、指节微微发白的手。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在厌恶什么,在为什么而烦躁。这世上,大概也只有阿昭,能如此清晰地感知到他此刻胸中翻腾的杀意与不得不隐忍的憋闷。
聂明玦伸出手。那只曾挥舞霸下劈山断岳、也曾稳稳接住她倒下的身躯的大手,此刻带着一种近乎温厚的力道,轻轻落在了沈昭的发顶。
他的掌心宽厚而粗糙,带着常年握刀的厚茧,动作却极其轻柔,如同安抚一头躁动不安却又极力克制的幼兽。
聂明玦好了。
他的声音低沉,如同最厚重的磐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在寂静的书房里缓缓铺开,瞬间压下了沈昭心中翻腾的焦躁。
聂明玦不必担心。
这简单的四个字,不是敷衍,不是回避。
是承诺。
是宣告。
是告诉她,她所忧所虑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都了然于心。他并非被蒙蔽,并非在退让。这表面的平静之下,是他在审时度势,在积蓄力量,在等待着足以将毒蛇连根拔起、一击毙命的时机。让她“不必担心”,是因为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他自有分寸。
沈昭的身体在聂明玦的手掌落下时,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随即,那股缠绕心头的烦躁和紧绷感,如同被阳光照射的晨雾,在这沉稳的安抚和那句“不必担心”中,奇异地、缓缓地消散了。
她抬起眼,迎上聂明玦那双沉淀着力量与决断的眸子。所有的言语,所有的劝诫,都在这一眼对视中,化作了无声的信任。她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
沈昭微微颔首,低低地应了一声。
沈昭……嗯。
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平稳。
她重新垂下眼帘,继续研磨手中的墨锭。那沙沙的声响再次响起,节奏平稳,再无之前的滞涩。浓黑的墨汁在砚台中旋转,如同深不可测的暗流,却已不再能搅乱她的心绪。
聂明玦收回了手,目光重新落回案上的卷宗,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厉芒。他拿起朱笔,笔锋如刀,在一个关于金氏提议的文书上,划下了一道清晰而冷硬的否决痕迹。
烛火摇曳,映照着书案后如山岳般沉稳的身影,和一旁安静研墨、如同守护剑灵般的玄衣少女。书房内重归寂静,那份沉重的压力并未消失,却已化作了一种无声的、蓄势待发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