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被勒令卧床静养。
医修板着脸,对着她左臂深可见骨的伤口和小腿狰狞的刮伤,以及体内翻腾的气血絮叨了足有半个时辰,最后在聂明玦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和沈昭本人平静无波的注视下,才悻悻然开了药方,再三强调。
万用角色沈姑娘,您这伤非同小可!阴气侵体,邪毒入骨!务必静养!至少十日不得妄动灵力,更不可再沾半点血腥!否则……
于是,不净世最锋利的那柄剑,被迫暂时归鞘。沈昭被安置在自己清简却洁净的院落里,每日与浓黑的汤药和刺鼻的药膏为伴。
这反倒让一个人彻底安静了下来,甚至安静得有些……反常。
聂怀桑。
自从那夜看到沈昭浴血归来,听到她那句冰冷的“别信他”后,那个总爱咋咋呼呼、满脑子奇思妙想的聂二公子,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浮躁。他不再抱着新得的画册棋谱往外跑,也不再对着金光瑶送来的精巧玩物流连忘返。他所有的精力,都转移到了沈昭这小小的院落里。
沈昭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薄毯,左臂和小腿被厚厚的绷带包裹着,脸色依旧带着失血后的苍白,但眼神清亮,正翻着一本枯燥的剑谱。
聂怀桑阿昭阿昭!药好了!
聂怀桑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小心翼翼的欢快。他亲自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药碗,还有一小碟蜜饯,脚步轻快地走进来。他换下了平日里那些花哨的袍子,只穿了件简单的月白色常服,头发也束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沈昭抬眼看他。这几日,聂怀桑几乎成了她的专属“小厮”。送药、换药、端茶、递水……事无巨细,亲力亲为。连聂明玦派来的侍女都被他挥挥手打发走了,美其名曰“我亲自照顾才放心”。
沈昭嗯。
沈昭放下剑谱,伸出手要去接药碗。
聂怀桑诶!别动!
聂怀桑立刻紧张地避开她的手,把托盘放在旁边的小几上,自己小心翼翼地端起药碗,还用嘴唇试了试温度。
聂怀桑烫!我吹吹!
他鼓着腮帮子,像只认真的小青蛙,对着黑乎乎的药汁呼呼地吹气,那股浓烈的苦味弥漫开来,连他自己都皱紧了眉头。
沈昭看着他这副模样,清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很快又隐去。
聂怀桑好了好了,不烫了!
聂怀桑献宝似的把药碗递到她唇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带着点讨好。
聂怀桑快喝吧阿昭,喝了伤才好得快!你看,我还给你带了蜜饯,是大哥上次从北地带回来的,可甜了!
沈昭没说什么,就着他的手,低头小口小口地喝着那苦涩无比的药汁。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喝的是清水。聂怀桑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再看看碗里浓黑的药,自己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小声嘟囔。
聂怀桑……不苦吗?我看着都苦死了……
沈昭尚可。
沈昭咽下最后一口药,淡淡吐出两个字。
聂怀桑赶紧把蜜饯碟子捧到她面前。
聂怀桑快吃快吃!压压苦味!
沈昭捻起一颗蜜饯,放入口中。甜腻的味道瞬间冲淡了舌根的苦涩。
聂怀桑甜吗?
聂怀桑眼巴巴地问,仿佛那蜜饯是他亲手做的。
沈昭嗯。
沈昭点头。
聂怀桑立刻满足地笑了,像得了什么天大的夸奖。他收拾好药碗,却并不离开,反而搬了个小凳子坐到沈昭榻边,托着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聂怀桑阿昭,还疼不疼?
他小声问,眼神里满是心疼。
沈昭好多了。
沈昭的目光重新落回剑谱上。
聂怀桑哦……
聂怀桑安静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开口。
聂怀桑阿昭,你那天……真厉害!那么多走尸,还有陷阱!换了我,肯定……
他缩了缩脖子,没往下说,但眼底的崇拜和后怕交织。
沈昭翻了一页书,没接话。
聂怀桑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阿昭,你说……那些走尸和陷阱,真的是……意外吗?”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和挣扎。这几日,他安静下来,脑子里反复回想的都是那晚沈昭的伤,自己脱口而出的“三哥说安全”,以及沈昭那句冰冷的“别信他”。一些模糊的、他不愿深想的念头,像水底的暗礁,隐隐浮现。
沈昭翻书的动作顿了顿。她抬起眼,看向聂怀桑。少年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她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道。
沈昭怀桑,人心难测。
聂怀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神还是有些茫然。
沈昭看着他懵懂的样子,心中那点因金光瑶而起的冷意,稍稍被驱散了些。她放下书,目光落在聂怀桑脸上,难得主动开口,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沈昭前日寻来的琴,试过了?
聂怀桑一愣,随即眼睛又亮了起来,那点阴霾瞬间被抛到脑后。
聂怀桑试了试了!音色清透,余韵悠长!阿昭你眼光真好!我弹给你听好不好?
他像只被顺了毛的小狗,立刻兴奋起来。
沈昭微微颔首。
沈昭嗯。
聂怀桑立刻跳起来,跑去隔壁房间把那把新得的古琴抱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膝上。他深吸一口气,指尖拨动琴弦。清越的琴音在安静的室内流淌开来,带着少年特有的干净与一丝小心翼翼的认真。
沈昭靠在软枕上,闭目聆听。窗外阳光正好,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暖洋洋的。药味混合着清雅的琴音,竟有种奇异的安宁。聂怀桑的琴技不算高超,但那份全神贯注的心意,却如同温润的泉水,无声地流淌过沈昭疲惫而紧绷的心弦。
一曲终了,聂怀桑紧张地看着沈昭。
聂怀桑……怎么样?
沈昭睁开眼,对上他期待的目光,唇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沈昭尚可。
聂怀桑立刻笑开了花,比喝了蜜还甜。他放下琴,又凑近了些,像只寻求温暖的小动物。
聂怀桑阿昭,你闷不闷?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我昨天在书里新看到的……
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一个并不怎么好笑的笑话,自己却笑得前仰后合。沈昭安静地听着,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看着他眼底重新闪烁的、属于阳光小狗的光芒。身上的伤痛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当聂怀桑笨手笨脚地给她换药,指尖不小心碰到伤口边缘,疼得她微微蹙眉时,他会立刻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连声道歉,然后更加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继续。那专注又心疼的模样,让沈昭心底某个角落,柔软得一塌糊涂。
她看着他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的鼻尖,看着他给自己笨拙地系好绷带,还非要打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终于忍不住,清冷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和纵容:
沈昭怀桑。
聂怀桑嗯?
聂怀桑抬起头,一脸无辜。
沈昭伸出未受伤的右手,用指尖轻轻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力道很轻:
沈昭聒噪。
聂怀桑捂着额头,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一个灿烂无比、带着点傻气的笑容,凑得更近:
聂怀桑那我再聒噪一点,阿昭就不会觉得闷啦!
阳光透过窗棂,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药香、琴音、少年絮絮叨叨的话语和偶尔傻气的笑声,构成了这养伤日子里,最温暖也最珍贵的糖。那些外界的阴霾、潜伏的毒蛇,似乎都被暂时隔绝在了这方小小的、安宁的院落之外。沈昭看着眼前这张无忧无虑的笑脸,心中那守护的信念,愈发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