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

霸下刀的嗡鸣，在不净世深处响起的次数越来越频繁，那声音不再是沉雄的战意，而是带着一种狂躁不安、仿佛困兽濒死挣扎的嘶吼。与之相伴的，是聂明玦日益失控的脾气和灵力。

曾经如山岳般沉凝的威压，如今常常会毫无征兆地变得狂暴。议事厅中，他会因为一份措辞稍有不妥的文书而勃然大怒，一掌将厚重的紫檀木桌案拍得四分五裂！周身溢散的凌厉刀气，甚至能割伤离得稍近的弟子。他额角的青筋如同虬龙盘踞，双目时常赤红，呼吸粗重，仿佛胸腔里囚禁着一头随时要破笼而出的凶兽。

蓝曦臣忧心如焚。他带来了姑苏蓝氏的秘传清心音，试图以琴音安抚聂明玦躁动的神魂和失控的灵力。清泠平和的琴曲流淌在书房内，确实让聂明玦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狂暴的气息也略有平复。蓝曦臣见此，心中稍安。

蓝曦臣大哥，此曲需日日弹奏，静心凝神，方能稳固心脉，压制刀灵反噬。

蓝曦臣温言叮嘱。

聂明玦闭着眼，强压着胸中翻腾的戾气，沉声道：

聂明玦……有劳二弟。

然而蓝曦臣身为宗主，不可能长居清河。临行前，他将清心音的琴谱郑重地交给了金光瑶，眼中是纯粹的信任与嘱托。

蓝曦臣阿瑶，大哥的伤情，就劳你多费心了。此清心音，烦请你每日为大哥弹奏。

金光瑶双手接过琴谱，脸上的笑容温煦而恭谨，带着十二万分的郑重。

金光瑶二哥放心！阿瑶定当尽心竭力，照顾好大哥！大哥的安康，比什么都重要！

自那之后，金光瑶来不净世“侍疾”的次数便更加频繁了。他总会在聂明玦处理完公务、神色疲惫暴躁之时，“适时”地出现，带着那张谦卑温顺的笑脸。

金光瑶大哥，该听琴了。

金光瑶的声音轻柔得如同羽毛，姿态放得极低，小心翼翼地请示。

聂明玦往往正被胸中那股无名邪火烧灼得烦躁不堪，闻言也只是从喉间发出一声沉闷的“嗯”，算是默许。

金光瑶便会端坐于琴案前，指尖轻抚琴弦，姿态优雅从容。清泠的琴音再次流淌而出，与蓝曦臣弹奏的似乎并无二致，依旧是那平和舒缓的调子。聂明玦听着，紧锁的眉头似乎确实会松开些许，粗重的呼吸也会平缓一些。

然而，沈昭抱剑侍立在一旁的阴影里，那双清冷的眸子却紧紧锁在聂明玦身上，没有片刻放松。

她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

大哥的气息……看似平复了，但那平复之下，却仿佛隐藏着更深、更压抑的暗流。如同被强行按入水底的火山，表面平静，内里却翻滚着更炽热的熔岩。他闭目听琴时，额角的青筋跳动得更快，紧握的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又像是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殊死搏斗。偶尔，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灰败之气，会在他眉宇间一闪而过。

而每当一曲终了，金光瑶温顺地告退后，聂明玦睁开眼的那一瞬，沈昭分明看到他眼底那尚未完全褪去的赤红，以及一种更深沉、更难以控制的狂躁！那绝不是在好转！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更深地蛀蚀了心魂！

这感觉，如同慢性毒药，无声无息，却在日复一日的“治疗”中，蚕食着聂明玦的理智和根基！金光瑶每一次看似安抚的琴音，落在沈昭耳中，都像是毒蛇在黑暗中吐信的嘶嘶声！

沈昭大哥……

沈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在金光瑶离开后上前一步。

聂明玦猛地抬手，制止了她的话。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暴戾，额角汗珠滚落，声音沙哑而疲惫，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狂躁。

聂明玦……无妨。阿瑶的琴……尚可。

尚可？沈昭的心沉了下去。大哥他……竟未察觉？还是……这古怪的琴音，连他的感知都一并麻痹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沈昭。她看着聂明玦强撑着疲惫的身躯，再次拿起案上的卷宗，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下一刻就要将那纸张捏碎。看着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负担，看着他眼中那日渐浓重的、挥之不去的阴霾和痛苦。

沈昭不再言语。她知道，此刻任何质疑金光瑶的话语，都可能被聂明玦胸中的狂躁误解为挑衅，甚至可能引来他失控的怒火。她只能将所有的担忧、愤怒和冰冷的杀意，死死压在心底。

她默默地、更近地站到了聂明玦身侧。原本只是侍立，如今几乎是寸步不离。聂明玦批阅卷宗，她便在一旁安静地研墨，目光却时刻留意着他气息的起伏；聂明玦练刀压制反噬，她便抱剑守在场边，眼神锐利如鹰，随时准备在他灵力失控的瞬间介入；聂明玦因剧痛或狂怒而气息不稳时，她会适时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清心茶，动作无声却坚定。

聂明玦似乎也默认了她的守护。在他被那无形的邪火焚烧得痛苦不堪时，在她递上茶水时，他会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她一眼，那眼神里有疲惫，有挣扎，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有时，他会用那只尚未被戾气完全控制的手，极其短暂地、带着沉重的力道，按一下沈昭握剑的手臂，仿佛在汲取一丝支撑的力量。

而每当金光瑶抱着琴，带着那温煦谦卑的笑容再次踏入书房时，沈昭周身的空气便会瞬间降至冰点。她依旧沉默，依旧保持着应有的礼节，但那抱剑的姿态却如同绷紧的弓弦，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毫不掩饰地锁定在金光瑶抚琴的手指和他那张完美无瑕的笑脸上。

金光瑶仿佛浑然不觉。他依旧弹得专注而“虔诚”，琴音依旧“平和”。只是在琴音流淌的间隙，他偶尔会抬起眼睑，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聂明玦痛苦压抑的脸，再扫过沈昭冰冷警惕的眸子，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如同毒液般冰冷粘稠的笑意。

沈昭的手指，在寒水剑冰冷的剑柄上，无声地收紧，再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那靛青的银丝剑穗，在她玄色的袖口下，随着她紧绷的身体，微微颤抖。

她只能这样守着。用自己无声的存在和警惕，在金光瑶阴毒的琴音与聂明玦日渐崩坏的理智之间，筑起一道单薄却顽强的壁垒。眼睁睁看着大哥被无形的毒药蚕食，每一日，都如同在烈火上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