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2

不净世笼罩在一片死寂的哀恸之中。玄黑的幡幔低垂，空气中弥漫着纸钱焚烧后的灰烬味和浓重的药味。聂明玦的棺椁停放在肃穆的灵堂，曾经威震四方的霸下刀，如今静静地横在棺前，凶戾之气尽敛，只余下冰冷的沉寂。

聂怀桑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鲜活的气息。

在外人眼中，他依旧是那个不成器的聂二公子。面对前来吊唁的各家修士，他缩着肩膀，眼神躲闪，声音细若蚊蚋，答礼时甚至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怯生生的颤抖。当有人（尤其是金氏的人）试探着询问聂明玦走火入魔的细节，或是对聂氏未来的“关切”时，他更是面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眼中迅速蓄满泪水，仿佛下一刻就要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打击而崩溃。他笨拙地处理着琐碎的丧仪杂务，时常出错，需要管事或年长的族老低声提点，那副茫然无措、软弱可欺的模样，让不少人在叹息之余，心中对聂氏的未来更是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金光瑶一身素服，以“三弟”的身份忙前忙后，主持大局，应对八方来客，姿态哀痛而沉稳。他看向聂怀桑时，眼中充满了“兄长般”的疼惜与担忧，时常温言安抚，甚至替他挡下一些刁钻的询问。他扶着聂怀桑颤抖的肩膀，对着众人叹息。

金光瑶怀桑他……太过悲痛，又年幼不经事，大哥骤然离去……唉，还望诸位体谅。

那神情，仿佛聂怀桑依旧是那个需要他庇护的、天真懵懂的幼弟。

然而，当喧嚣散去，当夜幕低垂，当聂怀桑踏入沈昭养伤的那方寂静院落时，他身上那层怯懦的、摇摇欲坠的伪装，便如同潮水般褪去。

沈昭的伤势极重。聂明玦走火入魔时那狂暴的一击，震伤了她的心脉肺腑，加上急怒攻心，若非根基深厚，早已殒命。她躺在榻上，脸色比身下的素缎还要苍白，呼吸微弱，连抬手都显得困难。

聂怀桑屏退了所有侍女。他不再是白日里那个瑟缩的少年。他沉默地走到榻边，动作极轻地坐下，仿佛怕惊扰了她。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沈昭沉睡的侧脸。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勾勒出他清瘦了许多的轮廓。那双在白天总是蓄满泪水、写满茫然无措的眼睛，此刻却沉静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一种沈昭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而沉重的情绪——有刻骨的悲痛，有无尽的哀伤，有深不见底的恨意，更有一种近乎冰冷的、沉凝的……思索。

他不再聒噪，不再像从前一样围着她转，试图用笑话和琴音驱散她的沉闷。他只是这样坐着，如同最沉默的守护石像，目光一寸寸地描摹过沈昭苍白的眉眼，紧抿的唇线，落在她裹着厚厚绷带的胸口——那里，残留着他大哥失控的、毁灭性的力量留下的创伤。

偶尔，沈昭会因为伤痛或梦魇而蹙眉，发出极轻的呓语。聂怀桑会立刻倾身向前，动作轻柔地用浸湿的软巾，小心翼翼地拭去她额角的冷汗。他的指尖冰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动作却异常专注而稳定。他看着她因痛苦而微微蜷缩的身体，看着她即使在昏迷中依旧紧锁的眉头，那双沉静的眸子里，翻涌的痛楚几乎要将他淹没。

沈昭在昏沉中醒来，意识尚未完全回笼，便感受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沉甸甸的目光。她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聂怀桑近在咫尺的脸。不再是白日里看到的怯懦茫然，而是一种近乎陌生的沉凝与……死寂。

沈昭怀桑……

她声音沙哑破碎，几乎听不见。

聂怀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他迅速收敛了眼底翻涌的所有情绪，但那层伪装并未完全覆盖回去。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急切地询问她的伤势，也没有露出委屈或依赖的神情。他只是更靠近了些，用那只依旧冰凉的手，极其轻柔地握住了沈昭露在被子外、同样冰冷的手。

他的掌心有薄茧，那是连日处理丧仪、翻阅文书留下的痕迹。

聂怀桑阿昭，

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砂砾磨砺过的质感，却异常平稳

聂怀桑我在。

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有这简单的两个字，却像一块沉重的磐石，沉甸甸地压在了沈昭的心上。她看着聂怀桑的眼睛，那双眼睛深处，白日里的怯懦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巨大悲痛和冰冷恨意淬炼过的、近乎执拗的清醒。

沈昭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被更深的痛楚攫住。她明白了。

白日里那个怯懦茫然、任人摆布的聂怀桑，是演给所有人看的戏。

而此刻，这个沉默、沉凝、眼底翻涌着冰冷暗流的聂怀桑，才是真实的他。

或者说，是那个在兄长轰然倒下的血泊中，被强行撕裂、重塑后的他。

他学会了伪装，学会了用软弱麻痹敌人。

他学会了隐忍，将所有的痛苦和恨意死死压在心底。

他学会了……思考。思考大哥猝死的真相，思考金光瑶那张温煦笑脸下的毒牙，思考聂氏在风雨飘摇中的前路。

这一切的改变，唯有她，唯有躺在病榻上、与他一同经历了那场毁灭性剧变的沈昭，才能清晰地感知到。因为他所有的伪装，在她面前，都下意识地卸下了一层。他需要她的存在，如同溺水者需要浮木，如同黑暗中需要唯一的光源。这无声的守护和凝视，是他唯一能汲取力量的港湾。

沈昭反手，用尽此刻所有的力气，回握住了聂怀桑冰冷的手指。她的指尖同样冰凉，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回应和支撑。

她看着他那双在烛光下显得异常深邃的眼睛，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血腥气的叹息：

沈昭怀桑……

不必问“你还好吗”，不必劝“节哀顺变”。她知道他不好，知道他心中的哀恸和恨意足以焚毁一切。她只是叫了他的名字，如同一个锚点，将他从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思绪中短暂地拉回现实。

聂怀桑握着她的手，力道微微收紧。他没有哭，也没有像从前那样扑进她怀里寻求安慰。他只是将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微微颤抖着。

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灵堂方向飘来的、若有若无的香烛气息，也映照着这方小小院落里，两个依偎在伤痛与绝望边缘的灵魂。一个重伤濒危，一个心死重生。聂怀桑在外依旧是那个“怯懦软弱”的聂二公子，而在这寂静的深夜，在沈昭的榻前，他只是一个被命运推入深渊、正挣扎着用尽最后力气抓住身边唯一真实的、沉默的复仇者。沈昭感受着他指尖传来的冰冷和细微的颤抖，感受着他身上那份无声却沉重的蜕变，心中那因聂明玦之死而撕裂的伤口，仿佛也因这份沉重的羁绊，被无声地缝合了一线。

她闭上眼，将所有的痛楚和杀意深埋，只余下掌心那点微弱的、却固执传递的暖意。

沈昭我在。

她用尽力气，回应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