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聂氏的宗主之位,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讽刺,落在了聂怀桑单薄的肩上。在外人眼中,这位新任的聂宗主,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万用角色聂宗主,关于上月与金氏交接的灵石矿脉账目,似乎有些出入……
一位依附金氏的小家族代表,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倨傲,试探着询问。
议事厅内,聂怀桑缩在宽大的宗主座椅里,几乎要把自己埋进去。他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眼神躲闪,声音细弱蚊蝇,带着明显的颤抖。
聂怀桑啊?账……账目?我……我不太懂这些……都是管事们在弄……
他求助般地看向旁边侍立的沈昭,眼神惶惑无助,
聂怀桑阿昭……是吧?
沈昭一身玄衣,抱剑立于聂怀桑身侧。她脸色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身姿却挺得笔直,如同一柄虽染血却依旧不肯弯折的剑。她迎上聂怀桑“求助”的目光,清冷的眸子毫无波澜,只淡淡开口,声音带着重伤初愈的沙哑,却字字清晰。
沈昭账目无误,已复核三遍。明细在此。
她将一卷誊抄工整的账册递出,动作干脆利落,堵住了来人的嘴。
那人碰了个软钉子,讪讪退下。
类似的情景几乎每日都在上演。仙门百家间的往来、内部的庶务、甚至是一些小门派的纠纷,只要稍有复杂或涉及金氏的试探,聂怀桑永远是一副茫然无知、怯懦退缩的样子。“我不知道啊……”“这事我不清楚……”“都是阿昭在管……”成了他最常用的口头禅。他成功地扮演着一个被骤然推上高位、不堪重负、只能依赖身边“厉害侍女”的废物宗主形象。清河聂氏,在众人眼中,似乎只剩下沈昭这把冰冷的“寒水剑”在勉力支撑门楣,而真正的宗主,不过是个顶着名头的空壳。
金光瑶对此“乐见其成”。他依旧以“三哥”的身份,时常“关怀”地造访不净世,言语间充满了对聂怀桑“不懂事”、“难为阿昭”的“疼惜”和对聂氏未来的“担忧”。他看向聂怀桑的眼神,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掌控的快意,仿佛在看一只被拔光了爪牙、只能在他掌心瑟瑟发抖的雏鸟。
然而,当夜幕降临,不净世深处一间隐秘的书房内,烛火却常常亮至深夜。
褪去了白日里怯懦的伪装,聂怀桑坐在书案后,烛光映照着他清瘦而沉静的侧脸。白日里那茫然无措的眼神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专注和深沉的疲惫。他面前堆积着大量看似无关紧要的卷宗、信件、甚至是一些市井流言和江湖轶闻的抄录。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赏玩字画、逗鸟下棋的聂二公子。他在黑暗中,用那双曾经只识风花雪月的手,笨拙却执着地编织着一张无形的大网。
万用角色宗主,
一个面容普通、气息收敛到极致的黑衣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书房角落,如同融入阴影。
万用角色秦苍业旧部有三人愿作证,当年栎阳常氏灭门案,薛洋动手前,曾秘密见过敛芳尊心腹。
聂怀桑嗯。
聂怀桑头也未抬,指尖划过一份陈旧的地图,声音低沉平稳。
聂怀桑继续接触,务必拿到切实物证。不可惊动金麟台。
万用角色是。
聂怀桑派往岐山旧址的人,有消息了吗?
万用角色已有线索。温氏当年一个负责看守地牢的老仆,似乎知晓一些关于……孟瑶的旧事,正在设法接洽。
聂怀桑小心行事,确保安全。
聂怀桑的指尖在“孟瑶”两个字上重重一点,眼中寒光一闪。
万用角色属下明白。
黑衣人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
聂怀桑靠回椅背,揉了揉胀痛的眉心。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但深处燃烧的冰冷火焰却未曾熄灭。他培养的死士,他撒出的暗线,如同细密的蛛网,正一点点、艰难地、冒着巨大风险地搜集着金光瑶过往的每一桩恶行、每一丝污点、每一次见不得光的交易。他在拼凑真相,也在积蓄着足以将那条毒蛇钉死在耻辱柱上的力量。这一切,都掩藏在他那“一问三不知”的废物表象之下。
而支撑他在这条布满荆棘的黑暗道路上艰难前行的,除了对大哥血仇的刻骨之恨,还有一个人——沈昭。
沈昭的身体在医修的精心调理下渐渐恢复,但她的精神状态,却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岌岌可危。
聂明玦惨死的画面如同最深的梦魇,夜夜纠缠着她。金麟台上那失控的灵力、大哥赤红的双眼、自己胸前炸开的剧痛和喷涌的鲜血……这些记忆碎片在寂静的深夜会突然闪现,让她浑身冰冷,冷汗涔涔,甚至从噩梦中尖叫惊醒。白天,她依旧是那个冷面抱剑、撑起聂氏门面的沈昭,但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惊悸,只有聂怀桑看得分明。
她变得异常沉默,比从前更甚。有时会对着窗外出神许久,眼神空洞。处理事务时,偶尔会因剧烈的头痛而蹙紧眉头,指尖无意识地用力掐进掌心。面对金光瑶那张虚伪的笑脸时,她周身散发的寒意几乎能将空气冻结,握剑的手会控制不住地细微颤抖,需要极大的意志力才能压下拔剑的冲动。
聂怀桑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不再像从前那样依赖她,反而在无声无息中,成为了她精神上唯一的支点。
每当沈昭处理完冗杂的宗务,带着一身疲惫和压抑的戾气回到自己院落,总能看到聂怀桑不知何时已等在那里。他或许只是在安静地擦拭她放在案上的寒水剑,指尖抚过那靛青的、曾被鲜血浸染的剑穗,动作轻柔而专注;或许只是坐在灯下,摆弄着一盘看似无解的残局;又或许只是捧着一卷书,在她推门而入时,抬起眼,对她露出一个温和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浅笑。
他不问公务,不提金光瑶,不说任何沉重的话题。只是在她坐下时,默默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安神茶。
在她因噩梦惊醒、冷汗涔涔时,他会立刻出现在她榻边,用温热的软巾擦拭她的额头,用低沉平稳的声音告诉她。
聂怀桑阿昭,我在。是梦。
在她因金光瑶的出现而气息不稳、指尖颤抖时,他会不动声色地靠近,用自己并不宽厚却异常坚定的肩膀,轻轻碰一下她的手臂,传递一丝无声的支撑。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她保护的“小绵羊”,他正用自己蜕变后的、沉默而坚韧的方式,反过来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精神世界。
这夜,沈昭又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寝衣,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她蜷缩在榻上,大口喘息,眼前仿佛还残留着金麟台的血色。
一双微凉却沉稳的手轻轻覆上她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聂怀桑不知何时已坐在榻边。
聂怀桑阿昭,看着我。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
沈昭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对上聂怀桑在黑暗中依旧沉静的眼眸。
聂怀桑大哥不在了,
聂怀桑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敲在沈昭心上。
聂怀桑但聂氏还在。你还在。我也在。
他握紧了沈昭冰冷颤抖的手,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聂怀桑金麟台的血,不会白流。我们失去的,终要讨回。
他没有说豪言壮语,只是陈述着一个冰冷的事实,一个他们共同背负的宿命。但这平静的话语,却像一道坚固的堤坝,暂时挡住了沈昭心中汹涌的绝望和惊涛骇浪。
沈昭反手紧紧抓住了聂怀桑的手,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她将额头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却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黑暗中,只有她压抑的、破碎的呼吸声。
聂怀桑任由她抓着,另一只手轻轻拍抚着她紧绷的脊背,动作笨拙却充满了耐心。他低头看着沈昭乌黑的发顶,看着她脆弱颤抖的肩膀,那双沉静的眸子里,翻涌着深不见底的心疼、冰冷的恨意,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知道,阿昭的精神支柱,大哥已经不在了。
而他,必须成为她新的支柱。
无论前路多么黑暗,无论他需要在人前扮演多久的废物。
他必须撑住。为了大哥的血仇,为了聂氏,也为了此刻在他掌心颤抖的、他唯一的阿昭。
烛火在灯罩里安静地燃烧着,映照着这对在深渊边缘相互依偎、彼此支撑的年轻身影。一个在明处强撑门面,精神却濒临崩溃;一个在暗处编织罗网,悄然蜕变成长。他们共享着同一个血色的秘密,背负着同一座名为复仇的沉重山峦,在看似摇摇欲坠的聂氏门庭下,无声地积蓄着颠覆一切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