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累

夜，深得像化不开的浓墨。不净世早已陷入沉睡，唯有巡夜弟子轻而规律的脚步声，偶尔打破死寂。聂怀桑推开自己院落那扇沉重的木门，动作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蛰伏的黑暗。他身上带着深秋夜露的寒气，玄色的外袍下摆沾染着草屑和尘土，眉眼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如同跋涉了千山万水才归来的旅人。

白日里那个怯懦茫然、一问三不知的“聂宗主”面具早已摘下，此刻他脸上只剩下一种被过度耗尽心神的空茫和深入骨髓的倦怠。眼底布满红血丝，下颌绷紧，连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他没有点灯，只凭着对房间的熟悉，无声地穿过外间。脚步有些虚浮，绕过屏风，径直走向里间那张宽大的卧榻。

榻上，沈昭并未沉睡。她合衣侧卧着，背对着门的方向，呼吸均匀绵长，仿佛已经安眠。但聂怀桑知道，她醒着。在他推门而入的瞬间，她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分。

聂怀桑在榻边停下。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脱去带着寒气的外袍，随手丢在一旁的矮凳上。动作有些迟缓，带着力竭后的滞涩。然后，他掀开锦被一角，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夜露冷气，躺了进去。

几乎是同时，背对着他的沈昭，无声地转过身来。她没有睁眼，只是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臂，环住了他冰冷而僵硬的腰身。温热的掌心隔着薄薄的寝衣，熨帖在他紧绷的脊背上。

聂怀桑的身体在接触到那温热的瞬间，猛地一颤！如同冻僵的人骤然触到暖源。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迫切，更深地往那个温暖的怀抱里蜷缩进去。他伸出手臂，穿过沈昭的颈下，将她更紧地揽入自己怀中，另一只手则死死环住她的腰背，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填补那巨大的、名为仇恨和孤独的空洞。

他的脸颊埋进沈昭颈窝温热的肌肤里，深深吸了一口气。熟悉的、带着淡淡药草清香的、独属于沈昭的气息瞬间涌入鼻腔，霸道地驱散了外面带回来的所有阴冷、血腥和阴谋的味道。那紧绷到几乎断裂的神经，在这熟悉的气息和温暖的包裹下，终于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松懈下来。

沈昭没有动，任由他像个寻求庇护的孩童般死死抱住自己。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冰冷和细微的颤抖，感受到他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喷在自己颈侧的皮肤上，感受到他环在自己腰背的手臂那近乎痉挛的力道。她只是用那只环在他背后的手，更加轻柔却坚定地回抱着他，掌心在他紧绷的脊骨上缓缓地、一下下地抚过，如同在安抚一头受伤后疲惫不堪的困兽。

没有言语。寂静的黑暗中，只有两人交织的呼吸声，和聂怀桑那渐渐平复下来的、沉重的心跳。

良久，聂怀桑埋在沈昭颈窝里的头微微动了动，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如同叹息般的低喃，声音沙哑破碎得不成样子：

**“……冷。”**

不是身体的寒冷，是心魂深处被黑暗浸透的冰冷。是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的算计带来的寒意。是每一次翻阅那些血淋淋的罪证时，渗入骨髓的阴毒。

沈昭收紧了环抱的手臂，用自己的体温更紧地包裹住他。她的脸颊轻轻贴在他冰凉的发顶，声音低低地，带着一种无声的承诺：

**“……在呢。”**

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却像投入寒潭的石子，在聂怀桑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微弱的暖漪。他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抱着怀中的温暖，贪婪地汲取着这份能让他暂时忘却一切黑暗、确认自己还活着的实感。

沉重的眼皮终于支撑不住，缓缓阖上。那浓密的睫毛在沈昭颈侧的皮肤上轻轻扫过，带着一丝脆弱的依赖。紧绷的身体在温暖的怀抱和那一下下轻柔的抚慰中，终于彻底松懈下来，沉入一种短暂却无比珍贵的、毫无防备的睡眠。

沈昭感受着怀中人渐渐平稳深长的呼吸，感受着他身体彻底放松下来的重量。黑暗中，她睁开了眼睛，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里面翻涌着深不见底的心疼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守护。

她知道他背负着什么。

她知道他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

她知道他此刻的脆弱和依赖，只在她的怀抱里才会展露分毫。

她抱着他，如同抱着自己破碎世界里仅存的、需要用生命去守护的微光。用自己的体温，去暖他浸透寒意的灵魂，让他在这短暂的休憩中，感觉自己还活着，感觉自己……并非孤军奋战。

长夜漫漫，前路凶险。但只要这方寸之地，这相拥的体温还在，他们就还能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挣扎着走下去。沈昭低下头，一个极轻的吻，如同羽毛拂过，落在了聂怀桑沉睡的额角，然后更紧地收拢了手臂，将两人的体温交融在一起，共同抵御这漫漫长夜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