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更深露重。沈昭推开书房门时,带进一股山林间特有的、混合着血腥与草木腐败的凉气。她没有刻意收敛气息,屋内的人在她踏入院落的瞬间便已知晓。
书房内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昏黄,勉强照亮书案一角。聂怀桑坐在案后,并未像往常那样处理伪装用的矿脉文书,而是对着摊开的几卷陈旧卷宗。烛火跳跃,映着他清瘦的侧脸,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眼底却沉淀着一种冰冷的、近乎非人的专注。他指尖捻着一页泛黄的纸张,上面隐约可见“栎阳”、“常氏”等模糊字迹。
听到推门声,他并未抬头,只是指尖微动,不着痕迹地将那几卷明显带着血腥气的卷宗推到了案角一叠厚厚的、关于清河灵矿的普通文书之下。
“回来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熬夜后的干涩,目光终于从案上移开,落在沈昭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大梵山动静不小,没受伤吧?”
沈昭反手关上厚重的木门,将外界的寒意隔绝。她走到书案前,并未落座,只是将寒水剑轻轻搁在案上。剑格处,靛青的银丝剑穗在昏黄烛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仿佛洗去了夜露的微尘。
“舞天女被镇压了,温宁现身,魏无羡回来了。”沈昭的声音清冷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目光却锐利如针,牢牢锁住聂怀桑,“含光君带走了他。紫电抽魂,无效。”
她言简意赅,每一个信息都如同重锤。
聂怀桑捻着纸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缓缓靠向椅背,脸上没有意外,只有一种深沉的、意料之中的了然和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复杂。昏黄的光线在他眼底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嗯。”他只应了一个字,目光落在沈昭搁下的寒水剑上,那抹靛青的剑穗似乎让他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一瞬。
沈昭没有追问他是如何做到的——那纸包,那献舍禁术,那些步步为营的算计。她都知道。聂怀桑在她面前,从不屑于隐藏这些黑暗。她只是看着他眉宇间那深重的疲惫,看着他案角那叠被刻意掩藏的、沾染着无数亡魂怨气的卷宗,心头那股沉甸甸的焦虑和无力感再次翻涌上来。
“怀桑,”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目光扫过那些被掩藏的卷宗,“金光瑶行事愈发狠绝,牵一发而动全身。魏无羡……是把双刃剑。你……”
“我知道。”聂怀桑打断了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抬起眼,迎上沈昭的目光。那双总是带着伪装怯懦或深沉算计的眼睛,此刻在昏黄的烛光下,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里面是毫不掩饰的坦诚,却也带着一层冰冷的壁垒,“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帮我分担?想和我一起……去碰那些最脏的东西?”
他微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什么温度的笑意:“阿昭,你撑起聂氏门面,替我挡掉那些明枪暗箭,已经够了。这些……”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案角那叠被掩盖的卷宗,发出沉闷的轻响,“……这些污糟的、沾血的、见不得光的勾当,我来做就好。”
他的语气平静,甚至称得上温和,却字字如冰锥,刺在沈昭心上。那是一种近乎固执的保护,一种将她隔绝在复仇最黑暗核心之外的决心。
沈昭沉默地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份深沉的疲惫和孤注一掷的决绝,看着他试图独自背负起所有血腥的重量。她上前一步,不是质问,而是直接伸手,越过了书案上那些“干净”的文书,精准地按住了聂怀桑试图再次掩藏那叠血腥卷宗的手。
她的手微凉,带着夜露的气息,却异常坚定。
聂怀桑的手猛地一僵,似乎想挣脱,却又被她牢牢按住。他抬起眼,对上沈昭近在咫尺的目光。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没有责备,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心疼和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
“我不是要碰那些东西,”沈昭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穿透力,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聂怀桑耳中,“我只是不想看你一个人……被这些东西彻底吞掉。”
她的指尖微微用力,传递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只要你活着。”
不是“不要变成金光瑶那样”,而是更直接、更沉重的——“活着”。活着见证复仇,活着……回到她身边。
聂怀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沈昭掌心传来的微凉触感和那沉甸甸的四个字,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早已被仇恨冰封的心尖上。他眼底那层冰冷的壁垒瞬间出现裂痕,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溺毙的脆弱和酸楚汹涌而上。
他反手,猛地紧紧攥住了沈昭按在他手背上的那只手!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浮木。他不再试图掩饰,也不再言语,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攥着那只手,将额头重重抵在了两人交叠的手背上。
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沈昭任由他死死攥着,感受着他额头传来的冰凉和细微的战栗。她没有抽回手,另一只手缓缓抬起,极其轻柔地落在他微微颤抖的脊背上,一下下,缓慢而坚定地抚过,如同安抚一只濒临崩溃的困兽。
时间在无声的相拥(虽然只是隔着书案紧握着手)中流淌。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人交叠的手和聂怀桑低垂的头颅。
良久,聂怀桑抵着她的手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如同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嘶哑低语:
“……好。”
只是一个字,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是承诺,也是妥协。他无法改变独自踏入黑暗的决心,但他承诺,会活着回来。
沈昭紧绷的心弦,因为这个沉重的“好”字,终于稍稍松弛了一分。她不再多言,只是更紧地回握住了他那冰冷而颤抖的手。
聂怀桑缓缓抬起头,额上被压出一道浅浅的红痕。他眼底的血丝依旧,疲惫未消,但那份濒临崩溃的孤绝感却淡去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某种觉悟的平静。他松开了紧攥着沈昭的手,却反手将她那只抚在他背上的手轻轻握住,拉到自己身前。
他的指尖带着薄茧,有些冰凉,却异常珍重地包裹住沈昭微凉的手指。然后,他微微倾身,一个极其轻柔、带着无限疲惫和无声眷恋的吻,落在了她的指尖上。
唇瓣的触感温热而短暂,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沈昭的指尖在他唇下轻轻一颤。她没有抽回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昏黄的烛光中,两人目光无声交汇,所有未尽的言语、沉重的担忧、刻骨的痛楚、以及那份在黑暗中相互确认、彼此支撑的隐秘情愫,都在这短暂的沉默和指尖那一点温热的触碰中,流淌交融。
“很晚了,”聂怀桑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松开沈昭的手,指尖却流连般在她手背上轻轻划过,“去歇息吧。”
沈昭看着他案上堆积的文书和那叠被掩盖的卷宗,没有动。
“你呢?”
聂怀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带着倦意的弧度:“还有几份东西……看完就歇。”
沈昭不再多言。她知道他所谓的“看完”意味着什么。她拿起案上的寒水剑,转身走向门口。手搭上门扉时,她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声音清冷如初,却带着一丝只有他能听懂的暖意:
“……别太晚。”
说完,她推门而出,身影融入外面更深的夜色。
聂怀桑坐在案后,听着她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书房内重归寂静。他缓缓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微弱的、属于沈昭指尖的凉意。他眼中翻涌的疲惫和黑暗似乎被这一点微弱的暖意驱散了些许。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将目光投向案角那叠被掩藏的、染血的卷宗。眼底的脆弱彻底敛去,只剩下一种被重新淬炼过的、更加冰冷也更加坚定的光芒。
为了活着回去。
为了那个在黑暗中,唯一确认他存在的人。
这条通往深渊的血路,他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