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麟台的风波似乎暂时平息,金光瑶登顶仙督之位后,愈显温润谦和,对清河聂氏这位“不成器”的四弟更是“关怀备至”,明里暗里的“帮衬”几乎成了常态。聂怀桑也乐得扮演一个依赖“二哥”、感激涕零的废物宗主,将“一问三不知”贯彻到底,连带着沈昭在外人眼中,也愈发显得沉默冷硬,如同聂氏门前一尊无情的守护石像。
只有回到不净世深处,那方隔绝了所有窥探的天地,聂怀桑才会卸下所有伪装。沈昭推门走进他处理真正事务的静室时,常能看见他伏在案前,对着那些从阴暗角落汇集而来的、沾染着血泪与阴谋的密报,眉宇紧锁,眼底沉淀着与白日截然不同的冰冷沉凝。
他从不避讳她。那些关于金光瑶如何构陷、如何灭口、如何一步步踩着尸骨上位的证据,那些指向聂明玦之死背后邪曲操控的蛛丝马迹,甚至……那些暗示着魏无羡当年身死真相的碎片,都坦然地摊开在她面前。他只是在她靠近时,会不动声色地将那些描绘着最血腥场景的证词翻过去,或用干净的纸张盖住。动作自然,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持——这些污秽的细节,不该脏了她的眼。
沈昭明白他的固执。她不会强行去翻阅那些被盖住的纸页,也不会追问那些他深夜独自处理、归来时指尖带着若有若无血腥气的细节。她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替他整理好那些伪装用的、关于矿脉或田庄的冗杂文书,在他因过度疲惫而揉捏眉心时,适时地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清心茶。
这日午后,难得的片刻清闲。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静室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聂怀桑刚处理完一批密函,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脸色带着熬夜后的苍白。沈昭坐在他对面的矮榻上,手中拿着一把乌木梳,正专注地梳理着聂怀桑因连日操劳而略显凌乱的发丝。
他的头发很软,带着一丝墨香和淡淡的药草气息。沈昭的动作很轻,指尖偶尔擦过他微凉的耳廓。梳齿滑过发丝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聂怀桑闭着眼,似乎睡着了,呼吸平稳绵长。只有沈昭能感觉到,在她梳理到他后颈时,他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搭在扶手上的手指也微微蜷起。
“好了。”沈昭的声音打破了宁静,比平时更柔和几分。她放下梳子,拿起一根素净的玉簪,准备替他挽起。
就在她抬手靠近的瞬间,聂怀桑却忽然睁开了眼睛。那双总是带着算计或疲惫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着窗外的天光,也映着她的身影,里面翻涌着一种沈昭从未见过的、近乎直白的专注与探寻。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眉眼,看着那双为他束发的手。
沈昭的动作顿住了。玉簪悬在半空。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簪身,长睫微微垂下,避开了他那过于灼人的视线。一丝难以察觉的红晕悄然爬上她素来清冷的耳根。
“阿昭,”聂怀桑的声音响起,带着刚睡醒的低哑,却异常清晰,“这些年……辛苦你了。”
沈昭抬眸看他,对上他认真的目光,摇了摇头:“分内之事。”
“不只是这些。”聂怀桑微微坐直了身体,目光依旧锁着她,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撑起门面,应对各方试探,还有……看着我变成现在这样,却从不问,从不怨。”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坦诚:“我知道,你心里都清楚。清楚我在做什么,清楚我手上……沾了什么。可你……从未推开过我。”
沈昭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握着玉簪的手指微微收紧。是啊,她都清楚。清楚他为了复仇步步为营,清楚他利用莫玄羽召回了魏无羡这把凶刀(虽然她从未点破,但彼此心照不宣),清楚他正引导着魏无羡一步步接近金光瑶的核心秘密,包括聂明玦之死的真相。她清楚他正将自己也变成一张无形的网,只为将仇敌拖入深渊。
她看着他眼底那份沉重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压抑的脆弱,心中涌起一阵钝痛。她放下玉簪,没有继续束发的动作,而是伸出手,用微凉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他微蹙的眉心,仿佛想抚平那刻下的沉重。
“我说过,”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我在乎的是谁,心里的是谁,从来只有一个人。他变成什么样,都是他。”
指尖的触感微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聂怀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下来,他抬手,轻轻握住了沈昭停留在他眉间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珍惜。
“阿昭,”他凝视着她的眼睛,那双总是藏着万千思绪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再无一丝遮掩,“等这一切结束……等尘埃落定……”
他没有说下去。后面的话太过沉重,也太过奢侈。尘埃落定?聂家的血仇,大哥的枉死,金光瑶盘踞的庞大势力,还有那把被他们亲手召回、随时可能反噬的凶刀魏无羡……前路遍布荆棘,血海尸山。谈何结束?谈何尘埃落定?
但他眼中的那份希冀和承诺,却如同穿透厚重阴霾的一线微光,清晰地传递给了沈昭。
沈昭没有追问“结束之后”如何。她只是回望着他,在他深邃的眸子里看到了同样的沉重、同样的疲惫,以及那份在黑暗中相互确认、彼此支撑的微弱光亮。她反手,用掌心轻轻包裹住他握着自己手腕的手。十指无声地交缠,冰冷的指尖相互汲取着微弱的暖意。
“好。”她只应了一个字,声音清浅,却带着千钧之力。是承诺,是等待,是与他共同沉浮的决心。
聂怀桑眼底翻涌的情绪终于沉淀下来,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温柔。他微微倾身,额头轻轻抵上沈昭的额心。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微微一颤。不再是灵堂那夜濒临崩溃的绝望相拥,此刻的贴近,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和确认。
温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没有更激烈的动作,只是这样安静地抵着额心,感受着彼此的存在和那份无需言明的沉重羁绊。静室内的阳光仿佛都变得温柔,流淌在两人交握的手和相抵的额间。
许久,聂怀桑才微微退开些许,却没有松开交握的手。他拿起被沈昭放下的玉簪,递到她面前,唇边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帮我束上吧,阿昭。”
沈昭接过玉簪,指尖不再迟疑。她动作轻柔而熟练地替他挽好发髻,用玉簪固定。铜镜中映出两人模糊的身影,一个端坐,一个俯身,阳光勾勒出静谧的轮廓。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管事刻意压低却难掩一丝急促的通报声:“宗主!含光君携……携莫公子来访!说有要事相商!已至前厅!”
聂怀桑脸上那抹真实的笑意瞬间敛去,换上惯有的、带着三分茫然七分怯懦的神情,仿佛刚从一场好梦中惊醒,不知所措地看向沈昭:“啊?含光君?莫……莫公子?他们……他们怎么来了?阿昭,这……这……”
沈昭直起身,目光扫过聂怀桑瞬间切换的表情,又看向门外。她知道,魏无羡来了。带着含光君,也带着他们精心引导的、即将指向金光瑶的线索。风暴,正在逼近。
她拿起案上的寒水剑,稳稳归入背后剑鞘,那靛青的剑穗轻轻晃动。她看向聂怀桑,眼神沉静无波,只淡淡道:
“走吧。”
聂怀桑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慌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脸上依旧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样,紧跟在沈昭身后,走向那即将掀起惊涛骇浪的前厅。只是在跨出门槛的瞬间,他袖中的手,轻轻碰了一下沈昭垂在身侧的手背。
一点微弱的暖意,在指尖稍纵即逝,却足以传递彼此心照不宣的讯息——他们准备好了。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他们将并肩同行,直到……那承诺的“尘埃落定”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