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觉

留卡斯庄园地下，空气骤然沉降。厚重的橡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地上世界的阳光与喧嚣。一股混合着陈年橡木桶、潮湿石壁、以及无数沉睡酒液所散发的、复杂到令人窒息的幽冷气息，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的感官。

安利·留卡斯的私人酒窖。与其说是酒窖，不如说是一座埋藏于地下的、属于液体黄金的圣殿。拱形的石顶高耸，粗粝的石壁上嵌着昏暗的、如同星火般的壁灯，光线在巨大的、沉睡的橡木桶和密密麻麻、排列至视线尽头的酒瓶上流淌，折射出深红、琥珀、金黄的幽暗光泽。寂静，是这里唯一的声响，沉重得能压碎心跳。

玛丽女士如同沉默的幽灵，站在入口阴影里。天野莓下意识地靠近安堂千乃介，小手紧张地攥着衣角，香草精灵缩在她口袋里瑟瑟发抖。花房五月强撑着那份贵族的傲慢，但微微放大的瞳孔和略显急促的呼吸暴露了他的不安。玫瑰精灵也收敛了张扬，警惕地环顾四周。

留卡斯如同这座地下王国的君主，闲庭信步地走在前面。米白色风衣的下摆在昏暗光线下几乎隐形，只留下他挺拔修长的剪影。他停在一个巨大的、布满岁月痕迹的橡木桶前，指尖随意地拂过桶壁的纹理，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迷醉（Enivrant）。”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金属在石壁间碰撞，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神经上，“你们以为它是什么？是草莓的甜蜜陷阱？是巧克力的温柔乡？”他转过身，琥珀熔金般的眼眸在昏暗中闪烁着非人的光芒，扫过我们，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幼稚。真正的迷醉，是毒药。是甜美外衣包裹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刀刃。”

他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支细长的水晶醒酒器和几只同样剔透的郁金香杯，动作优雅得像在进行某种宗教仪式。没有标签，没有年份，只有深不见底的、近乎黑色的酒液，被他缓缓注入杯中，在昏暗光线下，那液体如同凝固的深渊。

“1945年，波尔多左岸，一个被战争与绝望浸透的年份。”留卡斯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穿透时光的魔力，“葡萄藤在炮火与泪水中挣扎成熟，酿出的酒液，浸透了人类的疯狂、恐惧、以及……在毁灭边缘迸发出的、病态而扭曲的求生欲。”他端起一杯，轻轻摇晃，酒液在杯壁上留下浓稠的、如同血泪般的挂杯痕迹。“它的香气？”他嗤笑一声，“没有你们想象的甜美花果。去闻，用你们被糖浆糊住的鼻子，用力闻！”

无形的威压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喉咙。我们被迫上前，小心翼翼地凑近那仿佛盛着魔血的酒杯。

心之眼在巨大的精神压迫下艰难运转。视野中，那杯酒液不再仅仅是液体，而是瞬间化作一片咆哮的、翻滚的、由纯粹负面情绪构成的猩红能量风暴！绝望的灰黑、恐惧的深紫、疯狂的赤红、扭曲的暗绿……无数狂暴的能量丝线在其中撕扯、咆哮、相互吞噬！仅仅是靠近，那股毁灭性的精神冲击就如同实质的浪潮，狠狠撞击着我的意识壁垒！莓果在我意识深处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瞬间蜷缩到最角落。可可的警报蜂鸣尖锐到几乎撕裂我的思维！

“呕……”天野莓猛地捂住嘴，小脸煞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后退，眼中充满了生理性的恐惧和泪水。香草精灵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

花房五月脸色铁青，强忍着胃部的翻搅，额头渗出冷汗，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发出声音，但那份强撑的傲慢早已被碾得粉碎。

安堂千乃介眼镜后的目光剧震，手指死死扣住操作台边缘，指节泛白，显然也在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冲击。

“闻到了吗？”留卡斯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低语，带着残酷的愉悦，“那是绝望在发酵，是恐惧在腐烂，是人性在崩解时发出的……最甜美的哀嚎。”他优雅地啜饮一口，闭着眼，仿佛在品味无上珍馐，喉结滚动间，那份享受的姿态与酒液中蕴含的毁灭气息形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对比。“这才是‘迷醉’！是明知踏入便是粉身碎骨，灵魂却尖叫着渴求堕落的深渊回响！你们那些过家家的甜点？”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精准地刺向我，“星野遥，尤其是你！用你那点可怜的‘视觉’看到的能量流动？不过是这毁灭交响曲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杂音！”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我刚刚被那杯“魔酒”冲击得摇摇欲坠的意识壁垒上。心之眼视野中那片猩红的能量风暴仿佛被他的话语点燃，更加狂暴地翻腾！无数绝望与疯狂的嘶吼直接灌入脑海！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逸出。身体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那枚紧握在掌心的徽章，冰凉的棱角深深硌进皮肉，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却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锚点。幸村精市在赛场上那超越极限、燃烧灵魂的眼神，如同闪电般在混乱的意识中劈开一道缝隙——力量！纯粹的、不屈的、足以对抗毁灭的力量！

“你的‘深渊回响’？”留卡斯的声音带着刻骨的嘲讽，如同最后的重击，“平静、软弱、徒有其表！它甚至不配成为这份毁灭之美的……开胃甜点！”他将杯中剩余的酒液随意倾倒在地上，深红的液体如同污血般在冰冷石地上蜿蜒，散发出更加浓郁的、令人作呕的绝望气息。“现在，告诉我，”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锁死我惨白的脸，“你那作弊的‘眼睛’，还觉得这很‘有趣’吗？”

地下酒窖的寒意如同活物，顺着脊椎爬升，渗入骨髓。空气里残留的“魔酒”气息，混合着橡木桶的陈腐与石壁的湿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如同墓穴般的味道。天野莓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小脸依旧没有血色，身体微微发抖。花房五月背对着众人，肩膀绷紧，玫瑰精灵蔫蔫地落在他肩头，失去了所有光彩。安堂千乃介沉默地推了推滑落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重而复杂。

留卡斯那番如同淬毒冰刃的话语，不仅撕碎了我对“迷醉”的浅薄理解，更将一种冰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极致之美”烙印在所有人的意识深处。那种美，强大、诱惑，却令人不寒而栗。

“下午的体能取消。”留卡斯那慵懒而残酷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如同在宣判，“都滚回工坊。明天日出之前，我要看到你们对‘迷醉’的重新诠释。”他顿了顿，琥珀熔金般的眼眸扫过我们惨淡的脸，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愉悦的弧度，“记住，是‘迷醉’，不是‘甜腻’。如果做不到……”他轻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酒窖里回荡，带着无形的寒意，“巴黎的星光，不介意多埋葬几颗自以为是的尘埃。”

他不再看我们，如同丢弃几件无用的垃圾，转身，米白色的身影无声地融入酒窖深处更浓重的黑暗里，仿佛被这座地下王国本身吞噬。

玛丽女士依旧沉默地站在阴影中，如同冰冷的石像。她的目光在我们身上短暂停留，那眼神里没有安慰，只有一种近乎严苛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群刚从炼狱边缘爬回来的残兵，是否还有资格继续这场残酷的试炼。最终，她一言不发，转身走向出口。

沉重的橡木门再次开启，泄入一丝微弱的地上光线，却驱不散地底带来的森寒。

我们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行尸走肉，沉默地跟着玛丽女士回到地上工坊。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拱窗洒进来，温暖明亮，却无法穿透皮肤下那层冰冷的麻木。工坊里残留的黄油与焦糖的甜香，此刻闻起来竟有一种虚假的、令人作呕的感觉。

没有人说话。花房五月径直走向自己的操作台，背影僵硬，带着一种受伤野兽般的倔强。他粗暴地拉开抽屉，翻找着工具，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玫瑰精灵想靠近安慰，却被他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戾气逼退。

安堂千乃介沉默地清洗着双手，水流哗哗作响。他盯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看不清眼神。那杯“魔酒”带来的精神冲击，显然还在他体内震荡。

天野莓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小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香草精灵焦急地围着她打转，发出细微的、带着哭腔的嗡鸣，却无法驱散主人心中那巨大的恐惧和迷茫。

我走到自己的操作台前，冰冷的黑曜石台面触感刺骨。摊开紧握的掌心，那枚网球拍与羽毛笔的徽章静静躺在汗湿的掌心，边缘沾着一点暗红——是指甲陷入皮肉留下的痕迹。徽章冰凉，幸村精市那双在胜利巅峰时、沉静如深海又燃烧着永不熄灭战意的鸢紫色眼眸，仿佛透过这冰冷的金属注视着我。

力量？对抗毁灭的力量？在留卡斯展示的那片由绝望与疯狂构成的猩红风暴面前，我的“心之眼”，连同莓果和可可的辅助，显得如此渺小、可笑！我“看”到的能量流动，真的只是表象吗？就像留卡斯说的，只是毁灭交响曲中微不足道的杂音？

“小遥……”莓果怯生生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我意识深处响起，细弱蚊蚋，“那个酒……好可怕……里面全是黑色的怪兽在打架……它们想咬我……”她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后怕，糖霜构成的小身体似乎还在瑟瑟发抖。

可可冰冷的机械音也罕见地带着一丝紊乱的电子杂音：“高浓度负面精神能量冲击。数据库比对：超出已知糕点能量模型范畴。威胁等级：极高。建议：规避。”

连精灵……都在恐惧和退缩。

一股冰冷的绝望感，如同酒窖里的寒气，从脚底蔓延至四肢百骸。我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扫过操作台。那里还残留着制作“深渊回响”时留下的些许黑醋栗果酱和栗子泥，深紫与土黄的颜色，此刻在阳光下显得如此黯淡、平庸，充满了被彻底否定的讽刺。

留卡斯的训斥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平静！软弱！徒有其表！赝品！”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灵魂深处。

我猛地抓起手边装着黑醋栗果酱的玻璃碗，冰凉的触感也无法平息心中翻腾的、混杂着恐惧、不甘和被彻底碾压的屈辱的怒火！

“砰！”

一声闷响！玻璃碗被我狠狠砸在坚硬冰冷的黑曜石台面上！深紫色的、粘稠的果酱如同污血般飞溅开来，染脏了光洁的台面，也溅上了我雪白的主厨服前襟，留下刺目的斑点。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在死寂的工坊里如同惊雷炸开！

花房五月猛地回头，玫瑰色的眼眸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被惊扰的暴怒。

安堂千乃介关水龙头的动作僵住，愕然地看着我。

天野莓吓得抬起头，泪眼朦胧的脸上满是惊恐。

连角落阴影里的玛丽女士，冰冷的目光也瞬间锐利如刀，刺了过来！

我胸口剧烈起伏，砸碗的手微微颤抖，指尖沾着冰冷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果酱。掌心的徽章棱角再次刺痛皮肉。留卡斯展示的那片猩红风暴，幸村眼中不屈的战火，还有自己那盘被彻底否定的“深渊回响”……无数画面在混乱的脑海中激烈冲撞！

“迷醉……深渊……”我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崩溃边缘的颤抖，在死寂的工坊里响起，像是在质问自己，又像是在质问这片令人窒息的空间，“到底……什么才是……”

问题没有答案，只有果酱在台面上缓缓流淌的、令人心悸的粘稠声响，以及那枚深深嵌入掌心的徽章，带来的，唯一清晰的冰冷痛感。这痛感，是屈辱的烙印，也是……尚未熄灭的、愤怒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