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的雨下了整整三日。
沈青梧蹲在岩洞口，望着如帘的雨幕出神。阿芷在洞内生火，潮湿的柴禾冒出呛人的烟，熏得她不时咳嗽。箭伤未愈又淋了雨，阿芷的烧反反复复，唇上裂了几道血口子。
"娘娘，吃点东西吧。"阿芷递来烤热的干粮，指尖还带着草药的苦香。
沈青梧接过饼，目光落在阿芷包扎过的手腕上。前夜他们遭遇伏击，阿芷为挡箭划伤了腕子，现在动作还有些不灵便。那支本该射中沈青梧后背的箭，如今正插在阿芷的包袱里——箭杆上刻着东宫的徽记。
"玉皇顶还有多远？"沈青梧掰开饼子，把软的部分递给阿芷。
"明日天晴就能到。"阿芷接过饼却没吃，转而从行囊取出个油纸包，"娘娘尝尝这个。"
纸包里是几颗红艳艳的山楂果，沾着晨露，鲜亮得像玛瑙。沈青梧拈起一颗，酸甜滋味在舌尖炸开，恍惚想起小时候生病，奶娘也会寻这种野果哄她吃药。
"你什么时候摘的？"
"天亮前。"阿芷低头拨弄火堆，"看娘娘这几日胃口不好..."
沈青梧喉头一紧。阿芷自己还发着烧，却惦记着她的胃口？她突然把剩下的山楂塞回阿芷手里："你吃。"
阿芷愣了下，乖乖含了一颗在嘴里。火光映着她消瘦的脸颊，眼下青影明显。沈青梧鬼使神差地伸手，拂去她发间沾的草屑。阿芷抬头，眼中映着跳动的火焰，还有沈青梧自己都陌生的温柔表情。
"雨小了。"沈青梧仓促起身，"我去探路。"
山雾浓得化不开，沈青梧踩着湿滑的石阶向上攀爬。青鸾阴剑绑在腿上，沉甸甸的提醒着她此行的目的——寻找先帝遗诏，为阿芷的阿兄萧景琰平反。可越接近真相，她越害怕。若遗诏确认真相，父亲就是弑君篡位的罪人...
"娘娘！"
阿芷的喊声从身后传来。沈青梧转身，只见雾中窜出三个黑衣人，刀光已逼至眼前！她本能地拔剑格挡，金属相击的脆响惊飞林间栖鸟。
"沈小姐。"为首的黑衣人冷笑，"相爷请您回府。"
父亲的人？沈青梧心中一凛，剑势却更凌厉。阴剑在她手中如臂使指，几个回合就挑开对方兵刃。正欲追击，忽听阿芷一声闷哼——另有两个黑衣人绕后偷袭，阿芷肩头已见血色！
"阿芷！"
沈青梧飞身回援，与阿芷背靠背站定。阳剑在阿芷手中划出青光，与她配合得天衣无缝。黑衣人显然没料到两个女子有如此身手，一时竟近不得身。
"娘娘先走！"阿芷低声道，"他们冲我来的..."
"闭嘴。"沈青梧剑锋一横，削断袭来的一柄长刀，"专心应敌。"
那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我要护着她。这个念头来得突然却坚定，仿佛早已深植心底，此刻才破土而出。
黑衣人久攻不下，突然改变策略。其中一人掏出口哨猛吹，尖利声响在山谷回荡。沈青梧心知不妙——这是在召唤援兵！
"撤！"她拽起阿芷就往密林深处跑。
身后追兵不断，两人慌不择路，竟跑到一处断崖前。崖下云雾缭绕，深不见底。黑衣人呈扇形逼近，为首者摘下面巾——竟是沈府侍卫统领赵成！
"大小姐，相爷很担心您。"赵成拱手行礼，眼神却冷，"跟属下回去吧。"
沈青梧握剑的手微微发抖："父亲真要杀杜若灭口？"
"相爷只说带您回去。"赵成向前一步，"至于那丫头...生死不论。"
阿芷突然笑了。她嘴角还挂着血，笑起来却有种惊人的艳色："赵统领好大的口气。"阳剑在她手中嗡鸣，"不如问问它答不答应？"
赵成脸色骤变："青鸾阳剑？！"他猛地后退，"你...你不是杜家女！你是..."
阿芷不给他说完的机会，剑光如虹直取咽喉。沈青梧同时出手，阴剑封住赵成退路。双剑合璧的威力远超预期，赵成胸前瞬间多了道十字血痕！
"撤！快撤！"他捂着伤口厉喝，"去禀报相爷..."
剩余黑衣人架起赵成仓皇退走。沈青梧刚要追击，忽听身后"咚"的一声——阿芷跪倒在地，阳剑脱手。她胸前绷带已经全红，嘴角不断溢出鲜血。
"阿芷！"
沈青梧抱起她，触手一片湿热。阿芷在她怀里颤抖如风中落叶，却还强撑着指向崖边："那...那边有路..."
崖侧果然有条隐蔽的小径，通向一个天然石洞。沈青梧半抱半拖地把阿芷弄进去，发现洞内竟有前人留下的干柴和火石。火光升起时，她终于看清阿芷的伤势——旧伤崩裂，新伤见骨，能撑到现在全凭一口气。
"别睡！"她拍打阿芷的脸，"告诉我怎么处理伤口！"
阿芷半阖着眼，声音越来越弱："包袱...红色药瓶..."
药瓶里是种青色药粉，散发着辛辣气味。沈青梧按阿芷指示将药粉撒在伤口上，对方疼得弓起身子，指甲深深掐进她手臂。
"忍一忍..."沈青梧搂紧她，像哄孩子般轻拍后背，"马上就好..."
阿芷在她怀中渐渐平静，呼吸却越来越浅。沈青梧摸到她额头滚烫，心知不妙。这荒山野岭，去哪寻医问药？
"娘娘..."阿芷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若我死了...您带着双剑...去玉皇顶..."
"胡说什么！"沈青梧厉声打断，"你不会死。"
阿芷虚弱地笑了："娘娘...真霸道..."
夜深了，洞外雨声渐密。沈青梧守着火堆，看阿芷在高烧中辗转。她一遍遍用冷水浸湿帕子敷在阿芷额头，却收效甚微。阿芷开始说胡话，时而喊"阿兄"，时而叫"娘娘"，有几次甚至哭喊着"母后"。
"杜皇后..."沈青梧喃喃自语。若阿芷真是萧景兰，杜皇后就是她生母。可为何她又称杜衡为父？这混乱的身份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天蒙蒙亮时，阿芷的烧退了点。沈青梧累极睡去，醒来发现身上盖着阿芷的外裳，而那人正蹲在洞口接雨水喝。晨光透过水帘照在她单薄的背影上，竟有几分仙气。
"不要命了？"沈青梧冲过去拽她回来，"伤口沾水会化脓！"
阿芷顺从地靠着她坐下，脸色依然苍白："娘娘睡着时...说了梦话。"
"我说什么了？"
"喊了'父亲'。"阿芷轻声道，"还...哭了。"
沈青梧别过脸。她梦见父亲被押上断头台，刽子手的刀举起时，她惊醒了。这个梦太过真实，醒来时枕巾都是湿的。
"娘娘后悔吗？"阿芷突然问，"跟我走到这一步..."
沈青梧沉默良久，从贴身处取出那枚皇子玉佩："你知道我为何留着它？"
阿芷摇头。
"因为它证明我父亲...是个骗子。"沈青梧苦笑，"从小到大，他教我忠孝节义，自己却..."她说不下去了，玉佩在掌心硌出深深的红痕。
阿芷轻轻握住她的手："娘娘，人心是复杂的。沈相待您...未必全是假意。"
这个宽容的回答让沈青梧鼻尖发酸。她本该恨阿芷揭露真相，此刻却莫名感激对方给了她台阶下。父亲或许是个奸臣，但对她...确实宠爱有加。
"走吧。"她收起情绪，"今日务必赶到玉皇顶。"
雨后山路湿滑难行。阿芷伤势拖慢了速度，直到日头西斜，二人才望见玉皇顶那座破败的道观。观前古松下站着个老道士，须发皆白，仿佛已等候多时。
"无量天尊。"老道拱手，"二位女施主可是为青鸾而来？"
沈青梧警觉地按住剑柄，阿芷却上前行礼："玄清道长？明尘师兄让我们来取东西。"
老道目光在二人脸上来回扫视，最终停在阿芷眉心的朱砂痣上："像...真像杜皇后..."他转身引路，"随贫道来。"
道观后有个隐蔽的石室，机关启动时尘土簌簌落下。室内只一桌一椅，墙上挂着幅女子画像——眉如远山，目若秋水，与阿芷有八分相似。
"先杜皇后。"玄清点燃蜡烛，"景和十五年薨逝，实为鸩杀。"
烛光映亮桌上乌木匣子。老道取出一卷黄绢，缓缓展开："先帝遗诏真本在此。"
沈青梧凑近细看，绢上字迹已经褪色，但内容清晰可辨——传位于皇四子琰，落款是先帝印玺。这与青鸾剑上的铭文完全一致。
"沈明璋与当时还是三皇子的今上合谋，毒杀先帝后又害死杜皇后。"玄清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讲古，"杜大人冒死救出皇四子，却连累全家..."
阿芷突然跪下，从怀中取出个锦囊："道长，阿兄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玄清接过锦囊的手微微发抖。倒出来的是一缕用红绳系着的胎发，和半块羊脂玉佩。老道对着灯光细看玉佩，突然老泪纵横："果然是琰儿..."
"阿兄他..."阿芷声音哽咽，"还活着吗？"
玄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封火漆信："三日前收到的。你们自己看吧。"
沈青梧接过信，漆印上是陌生的家徽——青鸾衔剑。信中字迹挺拔如松："弟子已至岭南，寻得旧部。青鸾双剑务请交予舍妹兰儿与沈氏女..."
"萧景琰还活着！"沈青梧失声叫道，"他在岭南集结旧部？"
阿芷却盯着信纸发呆："他叫我...兰儿？"
玄清长叹一声，从墙龛取出个檀木匣："杜皇后临终前留下的，说待皇四子成年后交予他。如今...就给兰姑娘吧。"
匣中是封血书和一枚金印。血书字迹潦草，显然写于仓促之间："吾儿景琰、景兰：若见此信，母已遭不测。汝兄妹务必隐姓埋名，待成年后持青鸾双剑与金印，寻英国公..."
沈青梧如遭雷击。英国公是她外祖父！难道杜皇后与沈家还有渊源？
阿芷的反应更奇怪——她盯着血书，表情像第一次看到："我...我有兄长？"
玄清和沈青梧同时看向她。阿芷眼神涣散，手指颤抖着抚过"景兰"二字："为什么...我记不清了..."
"兰姑娘受过重伤？"玄清突然问。
沈青梧想起阿芷腰间的旧伤箭疤，和那些混乱的身份表述。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阿芷的记忆...可能有问题。
"五年前秋猎..."她试探着问，"你为救我中箭，之后发生了什么？"
阿芷皱眉苦思，突然抱头呻吟："我...我想不起来..."她冷汗涔涔，"只记得醒来时在杜家，杜大人说我是他幼女杜若..."
玄清与沈青梧交换了个眼神。老道默默取来银针，在阿芷颈后扎了几处穴位。阿芷渐渐平静下来，眼神却依然迷茫。
"记忆被封了。"玄清收起银针，"杜衡为保护她，可能用了苗疆的忘忧术。"
沈青梧心跳如鼓。所以阿芷既是萧景兰，又不是完整的萧景兰？那些关于杜家灭门的记忆，关于萧景琰的执念，可能都来自杜衡的灌输？
"能恢复吗？"她听见自己问。
玄清摇头："除非找到施术者，或者..."他看向阿芷手中的血书，"回她记忆最深的地方。"
阿芷突然站起，踉跄走到杜皇后画像前跪下，泪如雨下："母后..."
这个称呼让沈青梧心头一颤。无论记忆如何混乱，血脉深处的羁绊不会骗人。她鬼使神差地也跪下来，对着画像行了臣子礼。
"明日寅时，我带你们去个地方。"玄清收起遗诏和金印，"今夜...好好休息。"
道观的厢房简陋但干净。沈青梧帮阿芷换药时，对方突然抓住她的手："娘娘...若我永远记不起自己是谁..."
"那就做阿芷。"沈青梧不假思索，"我认识的...一直是阿芷。"
这句话让阿芷眼中泛起奇异的光彩。她低头从颈间解下根红绳，上面系着颗狼牙："送给娘娘。"
沈青梧怔住："这是..."
"阿兄给的。"阿芷帮她戴上，"保平安。"
狼牙贴着肌肤，传来微微的凉意。沈青梧摸着它，突然想起什么，从贴身处取出那枚皇子玉佩："物归原主。"
阿芷却摇头："娘娘留着吧。"她望向窗外的月色，"从今往后...我的命就是娘娘的命。"
这句话像柄小锤敲在沈青梧心上。她看着烛光中阿芷柔和的侧脸，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无论阿芷是杜若还是萧景兰，是宫女还是皇女，她们都已经绑在了一起，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敌对状态。
夜风穿堂而过，吹熄了蜡烛。黑暗中，沈青梧感觉阿芷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谁都没有说话，但某种比言语更深刻的理解在两人之间流淌。
明日等待她们的或许是更大的风暴，但此刻，在这方寸之地的黑暗里，她们找到了短暂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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