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九月的风，裹挟着后山银杏林特有的清苦香气，从窗棂的缝隙间悄然钻入理科实验楼三楼的走廊。我站在302教室门口，手心沁满了冷汗，冰凉的门把手硌得掌纹生疼。下午四点整，离物理竞赛集训课还有半小时。教室里空荡荡的，夕阳将桌椅的影子拉得老长，宛如谁用粉笔在地板上胡乱勾勒出的歪扭感叹号。

深吸一口气，推开门，灰尘在光柱中疯狂起舞。我径直走向后排靠窗的角落座位——那是我的安全区，既能斜视前门的动静，又不会被老师的目光直射。书包带“咔嗒”一声卡在桌角，拉链崩开一条缝，露出半本蓝色硬壳笔记本。心猛地一揪，昨天画在墨渍旁的那片银杏叶突然显得格外烫眼。

刚摊开物理课本，耳边便传来“嘎吱”一声响动。前排靠窗的男生忽然转过身，后脑勺正对着我，白T恤领子上沾着些许粉笔灰。我慌忙低下头假装翻书，指尖却将书页捻得皱巴巴的。那男生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椅子腿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让耳膜发痒。

“同学，借个火。”他的声音沙哑，像是刚从午睡中醒来。

铅笔尖“啪”地断在草稿纸上，在动量守恒公式中间戳出一个墨点。抬头时，他已经转过身来，嘴角还沾着一点牙膏沫，眼尾泛红，显然是刚被惊醒。校服外套松垮垮地搭在胳膊上，露出印着“市一中”字样的白色运动背心。

“哦不、不好意思，我不抽烟。”舌头打结，我将断了的铅笔头紧张地扔进桌肚。

男生“嗯？”了一声，眯眼看向我胸前的校牌：“高二（3）班林微？”他忽然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昨天在教学楼转角撞掉你笔记本的那个。”

脸瞬间烧起来，仿佛被泼了滚烫的开水。眼前这个顶着鸡窝头的男生，和昨天那个长睫毛、红脸尖的17号篮球少年形象重叠在一起。他眼角那颗小小的泪痣特别醒目，说话时随着表情跳动，似乎有了生命。

“我叫江熠，隔壁（1）班的。”他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练习册，“物理老师说竞赛集训要混班上课，没想到这么巧。”

脚步声从走廊传来，由远及近。我慌忙低下头盯着物理书，余光瞥见江熠起身挪了挪椅子，露出一个空位：“坐这儿吧，离白板近。”他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指甲修剪得干净利落，关节处有淡淡的淤青，像是常年打球留下的印记。

“谢、谢谢。”我抱起书本挪过去，书包带蹭到桌角那堆摇摇欲坠的粉笔灰，“噗”地扬了一脸。

“小心点。”江熠伸手扶住我的胳膊。他掌心温热干燥，虎口处有一层薄茧，触碰到皮肤时像电流般窜过全身，我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怎么脸这么红？”他突然凑近，薄荷牙膏的清凉气息混着淡淡的汗水味扑面而来，“是不是粉笔灰进眼睛了？”

心脏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慌乱中我抓起桌上的笔记本挡在脸前：“没、没有！就是有点热。”话刚出口就想咬掉舌头——九月的午后明明凉爽得很。

江熠没再说话，转回去整理他的习题册。我透过笔记本边缘偷看他的侧脸，阳光在他毛茸茸的发梢镀上一圈金边，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正好落在摊开的草稿纸上。那页纸上画着个简笔画小人，穿着篮球背心，背后醒目地写着“17”。

教室里的人渐渐多起来，翻书声和说笑声如潮水般涌入。我假装认真看书，余光却始终追随着江熠的动作。他写字时喜欢轻轻咬着下唇，思考时用铅笔头敲敲太阳穴，偶尔转笔的姿势特别帅气，笔杆在他的修长指间灵活地打着转。

“喂，林微。”后颈传来温热的气息，陈曦的声音像猫爪挠着耳朵，“行啊你，偷偷跑来占座也不叫我。”她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的空位上，长马尾扫过我的手臂，“欸？这不是昨天那个篮球帅哥吗？你们认识？”

感觉江熠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脸颊更烫了，我抓起笔在草稿纸上胡乱写公式，钢笔尖划破纸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刚、刚认识……”

“哟——刚认识啊？”陈曦拖长音调，手指暧昧地戳我的腰，“认识到脸都红成番茄了？”

“陈曦！”我压低声音警告她，胳膊肘用力怼了她一下。

“怎么了？”江熠突然转过身来，手里捏着块橡皮，“你俩在说什么呢？”他目光在我和陈曦之间游移，最后落在我红透的脸上，嘴角弯起若有若无的弧度。

陈曦眼睛一亮，刚要开口就被我死死按住胳膊。指甲掐进她肉里，她疼得“嘶”了一声，不满地瞪我一眼：“没什么！林微说这道物理题太难了，让我教教她。”她抓起我的物理书假装翻看，“哎哟这题我也不会，江熠同学你物理学得好吗？”

江熠皱了皱眉，拿起我的钢笔，笔尖悬在草稿纸上：“这个用动量定理应该能解。要不我写一下解题步骤？”

我点点头，目光紧盯着他握着钢笔的手。夕阳透过窗户，在他手腕内侧那道浅浅的疤痕上洒下细碎的光斑——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初中时为了救一个差点被自行车撞到的小女孩留下的。

“其实还有更简单的方法。”鬼使神差地开口，声音小得像蚊子哼，“用质心运动定律……”

江熠的笔尖顿住，惊讶地抬头：“哦？你说说看。”

心跳加快，指尖冰凉，我仍抓起铅笔在草稿纸上画出受力分析图：“你看，这里可以把两个物体看作一个系统……”

说着说着突然卡住了。江熠靠得很近，我能闻到他发间淡淡的洗发水香味，混合着阳光的味道。他的膝盖不小心碰到我的小腿，温热的触感让我瞬间忘了要说的话。

“然后呢？”他追问，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像盛着整个夏天的星光。

“我、我忘了……”低下头，铅笔尖在纸上划出长长的弧线。

“是这里吧？”江熠的手指点在我的受力图上，指尖不经意碰到我的手背。他的指腹带着写字留下的薄茧，粗糙却温柔，激起一阵战栗。“系统水平方向动量守恒，所以……”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如大提琴的最低音弦在心底震动。我侧头看他认真讲解的侧脸，夕阳的金光在他的浓密睫毛上跳跃。那一刻，窗外的蝉鸣仿佛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他说话的声音和我们贴近的呼吸声。

“懂了吗？”他讲完题抬起头，鼻尖差点碰到我的额头。

我猛地后退，后脑勺撞到椅背上“咚”地一声响。眼泪差点掉出来，脸颊却烫得惊人：“谢、谢谢……”

江熠看着我通红的脸颊，突然笑了：“你怎么总是脸红？”他伸出手想要碰我的脸，指尖快要触到皮肤时却又停住，转而抓起我的笔记本：“这是什么？”

心瞬间提到嗓子眼，那本笔记本里藏着的银杏叶和不敢说出口的心事，让我想要抢回来，却被他轻轻按住手背。他的掌心温暖干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银杏叶？”江熠翻到第37页，低声念道，“画得挺像的。”他抬头看着我，眼里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芒，“尤其是这片墨渍旁边的，像后山那几棵老银杏树的叶子。”

大脑一片空白，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原来他早就注意到了，注意到了那个羞于见人的小秘密。阳光突然变得刺眼，照得眼睛发酸。

“铃铃铃——”预备铃响起，吓了我一跳。江熠合上笔记本递给我，手指无意间拂过我的指尖，留下短暂的温热。

“上课了。”他转身回去，留下我一个人对着笔记本上那片小小的银杏叶发呆。夕阳穿过窗棂，在叶尖镀上一圈金边，仿佛有人用画笔轻轻描过。

那节课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江熠指尖的触感和他的笑容。下课铃响时，我仍沉浸在思绪里，直到陈曦用力戳了戳我的胳膊：“喂，发什么呆呢？人都走了。”

猛地抬头，教室已空了一半，江熠的座位空荡荡的，只有一本蓝色封皮的笔记本孤零零地躺在桌上。心脏突然狂跳起来，那本子看起来好眼熟——和我的那本简直一模一样。

鬼使神差地伸手拿起那本笔记本。封面右下角有个小凹痕，是摔出来的吧？翻开第一页，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江熠，高二（1）班。

就在这时，夹在笔记本里的一张纸飘落下来，打着旋儿落在地上。弯腰捡起，是张素描纸，上面画着篮球场的场景。夕阳下，穿17号球衣的少年背对着观众，投篮姿势舒展优美，像要飞起的鸟儿。画纸右下角还有行小字：等一片银杏叶落。

手指微微颤抖，夕阳透过窗户照在画纸上，少年的轮廓被镀上一圈金边。突然想起江熠刚才的话，想起他指尖的触感，想起那片画在墨渍旁的银杏叶。

走廊里传来陈曦的声音：“林微！走了！再不走食堂就没饭了！”

慌忙将素描纸夹回笔记本，紧紧抱在怀里。怀里的笔记本还带着主人残留的温度，隔着布料传来，像心脏的跳动。走到教室门口时，一片金黄的银杏叶缓缓飘落，正好落在笔记本封面上，脉络清晰如生命的轨迹。

轻轻合上笔记本，将银杏叶夹在其中，转身走向走廊尽头。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怀里的两个笔记本贴在一起，像是两颗靠得很近的心，在安静的午后轻轻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