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牛油巨烛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银针穿透素绢时那极其细微的“嗤嗤”声。将领们围拢在帅案旁,目光死死盯住陆沉舟捻针的手指,和那方逐渐被墨色浸染的素白软绢。
针尖刺破薄绢,动作不再是云水镇初试时的笨拙,也不再是养伤时那本能般的流畅,而是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专注和一种隐忍的、即将喷薄而出的力量!墨线在素绢上游走,勾勒出的不再是单匹战马,而是连绵起伏、如同巨龙盘踞的险峻山峦——鹰愁涧!线条刚劲虬结,崖壁陡峭嶙峋,深涧幽暗,将那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恶地势展现得淋漓尽致。涧底,墨线化为无数细密交错的短促线条,那是深不见底的寒潭和嶙峋的怪石,象征着一脚踏入便万劫不复的绝地。
随着墨色基础落定,陆沉舟换针!捻起一枚稍粗的针,穿上金色的盘金线!金线在烛光下闪烁着冰冷坚硬的光芒。他摒弃了绣娘常用的柔美针法,转而运用一种极其刚劲的“钉线”针法!只见他手腕沉稳有力,针尖如同铁钉般刺入绢面,金线随之被牢牢“钉”在墨线勾勒的山崖轮廓之上!金线并非勾勒山石纹理,而是以一种紧密排列、近乎覆盖的方式,密密麻麻地“钉”满了山涧两侧的高地!
无数金色的细小线段、点状针脚密集地排列、重叠,如同阳光下反射着冷光的、北狄精锐骑兵厚重的玄铁甲片!远远望去,山涧两侧仿佛覆盖着一片流动的、冰冷的金色金属海洋!那刺目的、无边无际的金色,充满了令人窒息的侵略感与压迫感,直观地展示着敌人兵力的绝对优势和他们占据的制高点之利!
帐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将领们看着那一片象征死亡的金色海洋,脸色更加难看,仿佛已经看到了己方士兵在仰攻时,被山崖上倾泻而下的箭雨和滚石碾碎的惨烈景象。绝望感再次弥漫。
陆沉舟并未停顿。他再次换针,换上了朱砂染就的赤红丝线!这一次,他运用了“乱针”绣法!针脚看似杂乱无章,狂放不羁,带着一种血腥而狂乱的韵律!赤红的丝线在代表鹰愁涧唯一狭窄出口的地带疯狂交织、堆叠!针线纠缠在一起,形成一片浓烈到刺眼的猩红区域!
这片猩红,如同泼洒的、尚未干涸的浓稠鲜血!又如同被无数铁蹄反复践踏、撕裂得稀烂的旌旗和破碎的肢体!它堵在鹰愁涧的咽喉要道,无声地、血淋淋地诉说着强攻此地的惨烈代价与必然结局——死亡绝地!任何试图从这里正面突破的军队,都将被这猩红的“绞肉机”吞噬殆尽!
“嘶…”老将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被那片猩红灼伤了眼睛。强攻的念头,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帐内死寂一片,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氛围中,陆沉舟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地越过了那片象征死亡的猩红出口,落向鹰愁涧侧后方一处毫不起眼、在沙盘上只标注为“野狐岭”的平缓坡地。那里,在将领们眼中,只是一片无险可守、毫无价值的开阔地。
他捻针的手再次动作。这一次,他换上了青碧与苍黄交织的丝线。手法也变得截然不同,不再是刚硬的“钉线”和狂乱的“乱针”,而是运用了极其细腻的“套针”和“施针”。青色的丝线以柔和交错的针法,绣出稀疏却顽强扎根于沙土的野草。苍黄色的丝线则细腻地表现出大片大片裸露的、被北境罡风常年吹拂、显得松软干燥的沙土地表。针脚细密柔和,营造出一种看似无害、甚至有些荒凉寂寥的平缓坡地景象,与之前鹰愁涧的金戈铁血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对比。
更诡异的是,在这片青黄交织、看似平缓无害的缓坡上,陆沉舟的动作变得极其精细,近乎屏息凝神。他换上了近乎透明的浅灰色丝线,使用了一种名为“滚针”的技法。针脚细密到了极致,如同微不可察的蛛丝,在青黄色的底子上极其小心地、以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走势,绣出了无数蛛网般、纵横交错的细微“裂痕”!
这些“裂痕”极其隐蔽,若非烛光角度恰好,或是凑近细看,几乎会忽略它们的存在。它们看似随意地分布在缓坡各处,走向却隐隐透着一股规律,最终都指向一个核心——涧底深处,北狄中军大帐所在的区域!这些灰色的“裂痕”,在整幅充满压迫感的绣图上,如同一个巨大而隐蔽的、指向敌人心脏的灰色箭头!
最后一针落下。陆沉舟轻轻放下银针,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胸前的伤口因为长时间的专注和发力,传来阵阵闷痛。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帐中诸将震惊、不解、又隐隐带着一丝莫名期待的脸。他的目光最终落在负责斥候勘探的老将身上。
“此路…可通?”他指着绣品上那布满灰色“裂痕”的野狐岭,声音沙哑地问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探寻。
老将浑身一震!他猛地扑到帅案前,几乎将脸贴在了那幅巨大的绣品上,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片青黄交织的缓坡和那几乎隐形的灰色裂痕网!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急促,手指颤抖着,极其小心地抚过那些用“滚针”绣出的“裂痕”,仿佛在触摸着大地的脉搏。他的眼中先是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爆发出难以遏制的狂喜光芒!
“流沙!是流沙带!而且是…活沙!”老将的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变调,猛地抬起头,看向陆沉舟,眼中充满了震撼与敬畏,“将军!您…您如何得知?!此地表面坚实,草皮覆盖,寻常探查极难发现其下是深达数丈的松软流沙!人马一旦踏入,顷刻间便会被吞噬无踪!这…这灰色的‘裂痕’,正是流沙带内部移动时在地下形成的应力裂隙走向!这些裂隙走向…就是流沙最活跃、吞噬力最强的区域!这条‘路’,是绝路!更是…葬送北狄大军的…天赐坟场!”
帐中瞬间死寂!针落可闻!随即,压抑不住的惊呼如同潮水般爆发开来!
“什么?!”
“野狐岭下是流沙?!”
“天助我也!天助大胤!”
绝望的阴霾被这突如其来的狂喜瞬间冲散!将领们看着那幅绣品,看着那片标注着死亡金甲的鹰愁涧,看着那片猩红的绝地,最后目光死死钉在野狐岭那致命的灰色裂痕网上,眼中重新燃起了熊熊的火焰!那不再是无解的困局,而是一个请君入瓮、足以焚尽十万铁骑的绝妙陷阱!
陆沉舟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极其疲惫的弧度。他看着绣品上那片猩红的鹰愁涧出口和金甲海洋,又看向野狐岭那致命的灰色裂痕网,声音虽沙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
“传令:前锋营,今夜子时,轻装简从,多备火油、硝石、引火之物,秘密潜行至野狐岭…流沙带上风处!隐蔽待命!没有本将号令,不得擅动!”
“末将遵命!”前锋营统领轰然应诺,声音如同金石交击,眼中燃起熊熊战意,再无半分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