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茧痕惊心
混沌,温暖,混杂着浓郁苦涩药草味的混沌。
陆沉舟的意识如同沉船被打捞,艰难地浮升。沉重的眼皮仿佛被黏住,每一次试图睁开都牵扯着全身碎裂般的疼痛。他费力地掀开一道缝隙,刺目的白光让他瞬间眯起眼,又缓缓适应。
简陋却干净的房梁,糊着素白窗纸的旧木窗棂,雨后清亮的天光。他躺在一张铺着粗布被褥的硬板床上,身上盖着半旧的薄被,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胸前撕心裂肺的剧痛被闷钝的胀痛取代,厚厚的绷带紧紧裹缠,药草的味道正是源头。
他尝试动了动手指,僵硬麻木,但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喉咙干渴如火烧,他艰难地咽了咽,发出一声嘶哑模糊的呻吟。
轻微的脚步声立刻靠近。还是那个女子。她端着一只粗陶碗,碗里冒着袅袅热气。走到床边,看到他睁开的眼睛,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浅笑,温声道:“醒了?觉得如何?”
陆沉舟想开口,喉咙干涩得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先别说话,喝点水润润。”女子小心地扶起他的头,动作轻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温热的清水凑到唇边,带着一丝淡淡的甘甜。他贪婪地汲取着,水流滋润着干裂的唇舌和灼痛的喉咙。
一碗水下去,他感觉恢复了些许力气,终于能发出沙哑的声音:“…这是…哪里?你…是谁?”
“这里是云水镇,我叫苏拂云。”女子放下碗,用一方干净的帕子轻轻拭去他唇边的水渍,“三天前在断魂崖下发现你的。你伤得很重,几乎…没命了。”她顿了一下,看着他,眼中带着探询,“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从哪里来?”
陆沉舟的眉头紧紧锁起。苏拂云?断魂崖?云水镇?这些名字毫无印象。他努力回想,每一次深入,都只换来头颅深处针扎般的锐痛。眼前闪过混乱的光影——震天的喊杀声,金属猛烈撞击的锐响,漫天的箭雨,灼热的鲜血喷溅在脸上的粘稠触感。这些碎片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神剧震,却无法拼凑。他痛苦地闭上眼,额角渗出冷汗,半晌,才嘶哑地、带着茫然和恐惧吐出两个字:“…将军…我记得…我是将军…”
“将军?”苏拂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身上的甲胄碎片,那些深可见骨的刀剑伤痕,早已无声地诉说了他的不凡。但一个将军,怎会孤身坠落在边陲小镇的断魂崖底?她看着陆沉舟脸上深刻的痛苦与茫然,心知他记忆如同碎裂的琉璃。“想不起来,就先别想了。”她的声音放得更柔,“先把身子养好,比什么都重要。你胸前那一刀,几乎要了命,脏腑也有损伤,需得静养数月。”她起身,从旁边的木桌上拿起几件东西,放在他手边,“这是你身上唯一还完整的物件了。”
陆沉舟艰难地移动视线。一块青铜令牌,边缘染着洗不净的暗沉血色,刻着一个古拙的“陆”字,透着一股冰冷的肃杀。一枚小小的玉佩,玉质温润,雕着简洁的卷云纹,沾着泥污。看着那个“陆”字,心头莫名地一阵悸动,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细究之下,却又是空茫一片。
苏拂云不再追问,转身走到屋子另一侧靠窗的位置。那里光线最好,摆放着一个朴素的木质绣架。绷架上紧绷着一块素白细密的软缎,上面已用极细的墨线勾勒出几丛遒劲的翠竹轮廓。她坐下,拿起一枚细如发丝的银针,穿上墨绿色的丝线。针尖在细密的缎面上轻盈跳跃,动作行云流水,带着韵律的美感。细密的针脚在她指下迅速延伸,竹节的苍劲,竹叶的舒展,一点点在素白的底子上鲜活起来。
陆沉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那跳跃的针尖,灵巧翻飞的手指,丝线穿梭时细微的沙沙声,奇异地抚平了他脑中翻腾的混乱光影和尖锐痛楚。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感如同温润的泉水,流淌过他紧绷的神经。他怔怔地看着,视线最终落在苏拂云握针的右手上。
那是一只常年劳作的手,指节匀称有力。在拇指和食指的指腹内侧,覆盖着一层薄而均匀的、淡黄色的茧子——那是经年累月与绣针摩擦的印记,是绣娘独有的徽章。陆沉舟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向自己的右手。宽厚的手掌,骨节粗大,虎口和指根处覆盖着厚厚的老茧,坚硬粗糙,是无数次紧握刀柄、引弓控弦留下的铁血烙印。
然而,就在这粗砺的剑茧旁侧,在食指和中指的指腹,靠近指根的地方,他竟然也看到了一层薄茧!那茧子的颜色浅淡,质地柔软,与旁边坚硬的剑茧形成微妙的对比。这薄茧的位置……竟与苏拂云手上那绣娘的茧痕,隐隐重合!
陆沉舟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脊椎骨窜起!将军的手,怎会有绣娘的细茧?这不可能!他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手,像是第一次认识它们。剑茧代表着杀伐与力量,而这陌生的薄茧,却像一道诡异的刻痕,无声地嘲讽着他仅存的、关于“将军”身份的认知。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锋,直直刺向窗边那个沉静绣竹的身影。
苏拂云似乎感受到他目光的重量,手中的针微微一顿,抬起头,迎上他震惊而充满审视的眼神。她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只是在他那锐利的审视下,她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行针的稳定。屋内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银针穿透丝缎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嗤嗤”声,在压抑的寂静中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