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场庙的乌木大门在郑屠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门外广场上压抑的抽泣与寒风呜咽。庙内残余的血腥、草药与内脏的温热腥气,混合着稻草的土腥,浓稠得几乎要凝固。昏暗的光线下,那石台触目惊心,深褐色的血污大片大片地渗透进青砖缝隙,蜿蜒流淌到地面,像一幅狰狞的地狱绘卷。两名灰衣力士沉默地提着水桶和刷子,开始费力地冲刷石台和地面。浑浊的血水四处流淌,又被新的清水冲淡,但那深沉的污迹,如同烙印,顽固地残留下来。
郑屠站在阴影里,看着他们劳作。他破旧的青灰色棉袍下摆,不可避免地溅上了几点暗红的血渍,如同几点墨汁滴在陈旧的宣纸上。他没有在意。他的目光,落在了石台旁那堆从受刑者身上剥下来的、沾满污物的衣物上。那件户部从五品的青色官袍,像一团肮脏的破布,被随意丢弃在角落。
他走过去,俯身,用两根手指,极其精准地从那堆散发着汗臭、失禁秽物和血腥味的破布里,挑出了那张被汗水、泪水与血水浸染得几乎烂透的纸片——那幅“壬子年冬,为母侍疾图”。墨迹早已晕染模糊,老妇人倚在病榻上的面容只剩下扭曲的墨团,俯身侍药的身影也成了一团黑影。唯有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还勉强可辨。
郑屠的手指捏着这湿漉漉、软塌塌的纸片,指尖能感受到纸浆溶解的粘腻。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沉了一下,快得无法捕捉。他没有停留,也没有再看一眼那团破布般的官服,转身走向庙内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放着一个半人高的黄铜火盆,盆底积着厚厚的白色灰烬。郑屠走到盆前,蹲下身。他伸出左手,动作稳定地将那张浸透的纸片凑近盆口。右手从怀中摸出一个精巧的火折子,熟练地一甩,“噗”地一声,一簇幽蓝的火苗跳跃出来。火苗舔舐上湿透的纸角,发出“滋滋”的轻响,艰难地燃烧着,冒出一股带着水汽和纸灰的、呛人的白烟。纸片在火焰中蜷缩、焦黑,老妇人的残影、侍药的身影、那几个字,连同那点微不足道的人间温情,迅速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皮场庙污浊的空气中。
只剩下一点焦黑的残渣,落在厚厚的白灰上。
郑屠静静地看着火苗熄灭,灰烬冷却。他这才站起身,走到庙内另一侧的一个铜盆架前。盆里盛着半盆清水,水面上漂浮着几片枯萎的草药叶子。他卷起破旧袍子的袖口,露出同样瘦削、却异常结实的小臂。他将双手浸入冰冷的水中,仔细地搓洗着。指甲缝里残留的血垢,指腹上沾染的油脂和药水气味,被一点点搓揉出来,在清水中晕开淡淡的红丝。他洗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洗去某种无形的污秽。冰冷的水刺激着他的皮肤,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水盆里,倒映出他模糊而冷硬的面容,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枯井。
洗完手,郑屠用一块同样破旧的粗布擦干。他没有再看那水盆里逐渐沉淀的污浊,径直走到角落一张简陋的木桌前。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封面是普通的硬纸板,没有任何标识,纸张边缘已磨得发毛卷曲。他坐下,翻开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