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场庙内，死寂如昨。
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郑屠那张破旧的木桌。桌面上，厚厚的大账簿摊开着，停留在常熟县令顾英案那一页。朱笔批注的“剥皮实草，示众皮场庙”几个字，墨迹浓重，力透纸背，散发着冰冷的血腥气。
郑屠没有坐在桌前。他站在角落那个黄铜火盆旁，火盆里没有火，只有厚厚的、冰冷的灰烬。他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书页泛黄卷边的旧书。书的封面早已磨损，依稀可见《草木子》几个字。
他枯瘦的手指，正翻到其中一页。昏黄的灯光下，一行行竖排的墨字清晰起来：
“…奈何朝廷锱铢而取之，州县则泥沙而用之？…俸禄微薄，仅给朝夕，犹虑不足。冠婚丧祭，宾客之馈，何所取资？…故贪者横取，廉者亦不能自守，此势使之然也…”
叶子奇（《草木子》作者）那冷静而近乎悲悯的文字，如同冰冷的针，刺入郑屠深潭般的眼底。他沉默地站着，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中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书页上那“锱铢而取之”、“泥沙而用之”、“廉者亦不能自守”的字句，与他抽屉深处那本记录俸禄缺口的小册子，与常熟县账册上那巨大的、吞噬一切的“合理损耗”鸿沟，与刘文泰家中抄出的那包药渣，与顾英血污纸条上的“焚册”警告…无数冰冷的线索和残酷的现实，在他脑海中无声地碰撞、交织。
庙内死寂，只有油灯燃烧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噼啪”声。
突然，角落传来一阵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郑屠缓缓合上手中的《草木子》，动作平稳，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没有立刻转身，只是将那本薄薄的旧书，轻轻放在冰冷的火盆边缘。
呜咽声来自方砚。
他蜷缩在远离石台的、最黑暗的角落里，身体紧紧缩成一团，头埋在双膝之间，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抽动。那把被他扫飞的老旧黄铜算盘散落在他脚边不远处，几颗算珠滚到了凝固的血污里，沾着暗褐色的污迹。他已经不再尖叫，只剩下一种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濒临崩溃边缘的、无声的悲泣。恐惧和巨大的精神冲击彻底击垮了他，白日里算盘滴血的幻觉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他。
郑屠转过身，深潭般的目光穿透昏暗，落在那个蜷缩颤抖的身影上。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庙内冰冷的石壁。他迈开脚步，无声地走向角落。破旧的青灰棉袍下摆拂过冰冷的地面，没有带起一丝尘埃。
他停在方砚面前，居高临下。阴影将蜷缩的方砚完全笼罩。
方砚似乎感觉到了那巨大的、无形的压迫感，呜咽声戛然而止，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中布满了血丝和极度的惊恐，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小兽，死死盯着郑屠那张在昏暗中显得更加冷硬模糊的脸。
郑屠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责备，也没有丝毫的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洞悉一切的冰冷。这目光比任何斥骂都更让方砚感到恐惧和窒息。
几息死寂。
郑屠的目光缓缓移开，落在了方砚脚边散落的算珠上。他弯下腰，伸出两根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极其精准地拈起一颗滚落在血污中的黄铜算珠。算珠沾着暗褐色的污迹，在他指间显得冰冷而肮脏。
他直起身，两根手指捻动着那颗污秽的算珠，目光重新落在方砚写满恐惧的脸上。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将那枚沾着血污的算珠，递到了方砚眼前。
方砚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要再次尖叫出声。
“擦干净。”郑屠的声音响起，干涩，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然后，接着算。”
他的目光如同冰锥，钉在方砚脸上，仿佛在说：这庙里，只有算盘和数字是真的。恐惧、幻觉、崩溃…都是无用且奢侈的东西。
方砚看着眼前那颗近在咫尺、沾着血污的冰冷算珠，又看向郑屠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睛。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他明白了，在这个地方，在这座以人皮为幕、算盘为弦的炼狱里，他连崩溃的资格都没有。
他颤抖着，伸出同样冰冷颤抖的手，如同接过一颗烧红的炭，接过了那颗沾着污迹的算珠。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金属和粘腻的污垢，胃里又是一阵翻搅。他低下头，用身上那件同样破旧、打着补丁的灰布短衫的袖口，死死地、用力地擦拭着算珠上的污迹，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幻觉都擦掉。
粗糙的布料摩擦着黄铜算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死寂的皮场庙里，显得格外刺耳。
郑屠不再看他，转身走回自己的木桌。他拿起朱笔，饱蘸浓墨。深潭般的目光扫过顾英案卷宗里那张写着“焚册”的血污纸条，又扫过摊开的《草木子》上“廉者亦不能自守”的字句。
笔尖悬停在大账簿“追赃”一栏的空白处，墨汁凝聚，将滴未滴。
最终，笔尖落下，在“入官”之后，极其沉稳地写下两个字：
**“待查。”**
墨迹浓重，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探寻意味。如同在汹涌的血海之下，悄然投下了一枚探底的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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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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