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疯狂地左右摇摆,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刮擦声,却始终无法彻底扫清那汹涌砸落的、白茫茫一片的雨幕。视野被压缩到极限,只有前方几米模糊晃动的车尾灯,像沉入水底的、飘忽不定的鬼火。车厢内,引擎的嗡鸣和车顶密集如鼓点的雨声交织成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噪音。
然而,在这片喧嚣的中央,却凝固着一块绝对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汪顺的双手死死地扣在方向盘上。包裹着皮革的圆形盘体,在他掌心里如同烧红的烙铁,又像即将挣脱控制的野兽。指骨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凸起,泛出失血的青白色,手背上的筋脉虬结暴起,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全身的肌肉像被瞬间浇筑成了坚硬的岩石,只有胸腔在剧烈地、无声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沉重得如同拉动风箱,每一次呼气都带着灼烫的气息。
他的视线死死钉在前方那片混沌模糊的雨幕上,仿佛要用目光穿透那无尽的雨水,找到一条清晰的去路。可是,瞳孔深处却没有任何焦点,只有一片翻涌的惊涛骇浪——惊愕、震动,以及一种被那声直呼其名的、全然的依赖所点燃的、滚烫而陌生的混乱灼流!
“汪顺”。
那两个字,带着她惊恐的哭腔和全副的脆弱,像两颗滚烫的子弹,洞穿了他耳膜,也精准地炸毁了他心中那道名为“桑霆的妹妹”的堤坝。冰冷的水底她绝望的眼神,泳池边她苍白的脸和颤抖的身体,此刻这声毫无保留的呼唤……所有画面在他脑中疯狂冲撞、叠加,将那个固守了许久的、清晰无比的认知框架,冲击得摇摇欲坠,裂纹遍布!
不是责任。
不是承诺。
是一种……更原始、更汹涌、更让他措手不及、几乎要将他吞噬的东西!
桑宁缩在副驾的角落里,双手依旧紧紧捂着耳朵,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巨大的雷声余威尚在,但此刻让她更加恐惧的,是身边这个男人散发出的、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般压抑死寂的气息。她清晰地感受到那岩石般的僵硬,那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呼吸,还有那双死死钉在前方、却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
懊悔和羞窘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怎么敢……怎么敢直呼他的名字?还是在那样脆弱、失控的时刻?这简直是赤裸裸的越界!是把她心底那点不可告人的、混乱的悸动,直接暴露在了他审视的目光之下!
她慌乱地低下头,长发垂落,遮住了她惨白而慌乱的脸颊。她试图补救,试图躲回那个安全的堡垒里,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不知所措的颤抖:
“对……对不起……汪顺哥哥……我……我不是故意的……刚才太害怕了……”
“汪顺哥哥”。
她又躲回去了。用那层薄脆的糖衣,试图包裹刚才那声惊心动魄的呼唤。
汪顺的身体在她吐出“哥哥”两个字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又僵硬了一分。那层称呼,此刻听起来如此刺耳,如此苍白,如此……欲盖弥彰。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混乱的心绪上又狠狠拉过一道。
他依旧没有回应。没有转头看她。甚至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他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自己几乎要嵌进方向盘里的手指,一根一根地、用尽全身力气般,极其缓慢地松开。指关节发出细微的、如同生锈齿轮转动的“咔”声。松开的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然后,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沉重得仿佛要将整个车厢的空气都吸干。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下一秒,他用力踩下油门!
黑色的SUV在湿滑的雨幕中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骤然加速!像一匹挣脱了缰绳的烈马,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决绝,猛地向前冲去!车轮碾过积水,激起巨大的扇形水花,泼洒在混沌的雨幕中。
突如其来的加速带来的推背感,让桑宁惊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重重撞在椅背上。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侧的扶手,心脏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她惊恐地看向驾驶座上的男人。
汪顺的侧脸在仪表盘幽幽的蓝光映衬下,如同刀削斧凿般冷硬。下颌线绷得如同即将断裂的弓弦,紧抿的唇线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他深邃的眼眸死死盯着前方被暴雨和车灯切割开的狭窄通道,眼神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利刃,里面翻涌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狂暴的专注和一种……被逼到绝境般的、强行掌控一切的狠戾!
车速越来越快。雨刮器徒劳地刮开汹涌的水流,视野依旧模糊一片。车子在密集的车流中危险地穿梭、变道,每一次加速和转向都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桑宁甚至能听到轮胎摩擦湿滑路面的刺耳声响。
她吓得闭上了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几乎要破膛而出。不是因为雷声,而是因为这近乎失控的速度和身边这个男人散发出的、冰冷而狂暴的气息!他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沉稳可靠的“汪顺哥哥”,更像一头被彻底激怒、试图用速度撕裂一切的困兽!
“汪顺哥哥!慢点!太快了!”她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尖叫出来,声音被淹没在巨大的引擎轰鸣和暴雨声中。
汪顺置若罔闻。他所有的意志力,所有的控制力,此刻都强行凝聚在一点——控制住这辆车,控制住这疯狂的速度,控制住……心底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混乱而灼烫的洪流!他不能停,不能想,只能用这极限的速度和危险,来强行压制、驱散那声“汪顺”带来的、足以颠覆他整个世界的冲击!
车子终于冲出了最拥堵的路段,拐上一条相对空旷的辅路。汪顺猛地一脚踩下刹车!
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划破雨幕!
车子在湿滑的路面上猛地一顿,带着巨大的惯性向前滑行了一段距离,才险险地停在路边。引擎盖下发出低沉的喘息,车头几乎要抵到路边的隔离栏。
巨大的惯性让桑宁的身体猛地前倾又被安全带狠狠勒回,撞在椅背上,一阵头晕目眩。
车厢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引擎低沉的喘息声、车顶狂暴的雨声,以及汪顺那沉重得如同破败风箱般的呼吸。
他双手依旧死死按在方向盘上,额头抵着冰冷的方向盘顶部,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刚才那不顾一切的疾驰,榨干了他所有的体力和意志力,却没能驱散心底半分混乱。
桑宁惊魂未定,脸色煞白,捂着被安全带勒痛的胸口,大口喘着气。她看着汪顺伏在方向盘上的背影,那剧烈起伏的肩膀,那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呼吸……恐惧感被一种更深的、混合着心疼和无措的情绪取代。她从未见过他这样……失态,这样……痛苦。
“……汪顺……哥哥?”她试探着,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小心翼翼,“你……你没事吧?”
伏在方向盘上的身影猛地一僵。
几秒钟后,汪顺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侧着脸,目光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车窗,投向外面一片混沌的、被暴雨肆虐的世界。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冷硬而疲惫,额发被汗水(或许是雨水?)浸湿,凌乱地贴在饱满的额角。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吞咽着什么极其苦涩的东西。然后,一个低沉沙哑到几乎失真的声音,极其缓慢地、一字一顿地响起,带着一种耗尽全力的疲惫和一种不容置疑的、重新筑起的冰冷界限:
“以后……”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沉重无比:
“叫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