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那声拳头砸在方向盘上的巨响，如同最后一道撕裂世界的惊雷，在桑宁的耳膜深处疯狂震荡、回响，最终化为一片尖锐的、持续的嗡鸣。
世界，彻底失声。
疯狂的暴雨声，车外尖锐的警笛声由远及近，远处模糊混乱的人声……所有的声音都像被隔在了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之外。桑宁的感官里，只剩下眼前这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凝固成永恒的画面。
汪顺的拳头还死死抵在碎裂的方向盘上，指关节破皮处的鲜血混着冰冷的雨水，在扭曲的金属和皮革上洇开刺目的暗红。他微微佝偻着宽阔的脊背，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起伏，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着一种濒死般的粗粝感。额发湿漉漉地黏在饱满却死寂的额角，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但桑宁看到了。
在他砸下那一拳后，那瞬间抬起的脸。
不再是刚才熔岩喷发般的狂暴和绝望，而是一种……死寂的灰败。
那双曾经锐利如鹰、沉静如潭的眼眸，此刻空洞地大睁着，瞳孔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刚才那声嘶吼和这失控的一拳彻底击碎了。里面翻涌的不是愤怒，不是痛苦，而是一种巨大的、近乎茫然的……空白。像被最狂暴的飓风席卷过后，只剩下遍地狼藉和死寂的废墟。他看着她，眼神却像穿透了她，落在某个虚无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深渊里。
“我他妈不是你哥！”
那嘶哑变形的、淬着血般的嘶吼，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桑宁被恐惧冻结的心上。不是幻听。不是噩梦。它就悬在这死寂的、弥漫着血腥和橡胶焦糊味的空气里，像一把无形的、锋利的刀，将她过去几个月所有依赖的、信任的、甚至带着隐秘悸动的认知，连同那道名为“兄妹”的界限，彻底斩断、搅碎！
桑宁的身体僵在副驾上，像一尊被瞬间冰封的雕塑。额角被车窗撞伤的地方传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被生生撕裂的空洞带来的万分之一痛楚。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喉咙像被最粗糙的砂石堵死，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窒息感。眼泪凝固在眼眶里，连滑落的力气都没有。巨大的震惊和灭顶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只剩下灵魂在废墟上茫然漂浮的虚无感。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汪顺。那个永远沉稳如山、永远可靠得像磐石、永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包容的“汪顺哥哥”，在这个暴雨的夜晚，彻底碎裂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某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力量撕扯到崩溃边缘、陌生而危险的……男人。
车窗被急促地敲响，模糊扭曲的雨幕外晃动着穿着反光雨衣的人影，还有刺眼的手电光柱扫进来。警察到了。
车门被从外面用力拉开，冰冷的雨水和嘈杂的人声瞬间涌了进来。
“……车内人员情况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司机！司机！能听到吗？……”
关切而急切的询问声在桑宁耳边嗡嗡作响，她却像隔着一层水在听，模糊而遥远。她看到有警察探进身来，手电光落在她额角的伤口上，又移向驾驶座那个依旧维持着僵硬姿势、仿佛灵魂出窍的男人身上。
汪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那空洞的眼神，像是被外界的声音和光线强行拽回了一丝神智。他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转过头。目光先是茫然地扫过探进车内的警察，随即，像是被某种本能牵引，最终，落在了桑宁的脸上。
当他的视线触及她额角那片红肿渗血的淤青时，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骤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不是愤怒，不是懊悔，是一种……足以将他自己彻底焚毁的、极端冰冷的恐惧和……自我厌弃！
桑宁清晰地看到，他赤红的瞳孔猛地收缩，随即剧烈地颤抖起来！下颌线绷得死紧，牙齿死死咬在一起，脸颊的肌肉都在无法控制地细微抽搐。他盯着她的伤，眼神里的痛苦浓烈到近乎实质，仿佛那道伤口不是在她额角，而是深深剜在了他自己的心脏上！
一股巨大的寒意顺着桑宁的脊椎爬上来。不是因为害怕他，而是因为她从那眼神里，看到了某种比失控的愤怒更可怕的东西——一种足以摧毁他自己的、毁灭性的力量。
“小姐？小姐？你能自己下车吗？需要救护车吗？”警察的声音将桑宁从那种冰冷的恐惧中拉回一丝。
她僵硬地点了点头，动作迟缓地解开安全带。身体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和惊吓而麻木僵硬，扶着变形的车门框，几乎是跌跌撞撞地下了车。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她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却也让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她站在积水的路边，任由雨水冲刷着脸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驾驶座的方向。
警察正在试图和汪顺沟通。
“……先生？请出示一下驾驶证和行驶证……先生？能听到我说话吗？……”
汪顺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低着头，湿漉漉的头发遮挡着他的表情。他没有回应警察，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背负着千斤枷锁般的滞涩，抬起了那只砸在方向盘上的、鲜血淋漓的右手。
鲜红的血混着雨水，顺着他紧握的拳头边缘蜿蜒流下，滴落在驾驶座的皮椅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色。那刺目的红，像无声的控诉，灼烧着桑宁的眼睛。
警察显然也看到了他手上的伤和异常的状态，语气变得更加严肃：“先生！请配合调查！你受伤了，也需要处理！先下车！”
汪顺的身体再次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这一次，他终于有了更大的动作。他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姿态，解开了安全带。然后，他推开了驾驶座的车门。
当他高大的身影从变形的车厢里跨出来，站在倾盆暴雨中时，桑宁的心被狠狠揪紧了。
他站得很直，背脊依旧挺拔，属于顶级运动员的体魄在湿透的衣衫下轮廓分明。但整个人的气息，却像被抽走了所有支撑，只剩下一具被暴雨冲刷的、沉重而冰冷的躯壳。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不断滑落，冲刷过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冲刷过他下颌紧绷的、如同刀刻般的线条。他微微低着头，湿发垂落，彻底遮住了他的眼睛，只留下一个写满了极致疲惫、死寂和……无边无际自我厌弃的侧影轮廓。
他没有看桑宁，一眼都没有。
他甚至没有看正在处理事故、拍照取证的警察。他的目光，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专注，钉在黑色SUV那扭曲变形的车头——那狰狞的、代表着失控和巨大危险的伤痕上。仿佛那里刻着的是他永远无法洗刷的耻辱和罪证。
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他，也冲刷着车身上那道刺目的刮痕。他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钉死在暴雨和废墟中的、沉默的忏悔者。刚才那场毁天灭地的风暴，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生气，只留下这片冰冷、死寂、自我放逐的废墟。桑宁站在几步之外，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模糊了那个曾经熟悉的身影。她看着他被暴雨冲刷的、沉默而冰冷的侧影，看着他鲜血淋漓、紧握成拳的手，看着他身上散发出的、浓得化不开的自我厌弃……
心底那片被撕裂的空洞，仿佛也被这冰冷的雨水灌满，带来一种彻骨的寒意和……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凉。界限崩塌了，而废墟之上，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默、伤痛和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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