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半拉的窗帘斜射进来，在钢琴漆面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光带。纪晚坐在琴凳上，左手悬在琴键上方微微颤抖。三个月了，自从许沉舟带她回家那天起，她每天都在与这架钢琴对峙。
"再试一次。"许沉舟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伴随着煎蛋的滋滋声，"从第三小节开始，注意指法转换。"
纪晚咬住下唇，左手落在琴键上。拉威尔《左手钢琴协奏曲》的前奏音符在公寓里回荡，比一周前流畅了许多，但依然生涩。她的右手无意识地抽搐着，仿佛那些扭曲的疤痕下还残留着肌肉记忆。
"很好，继续。"许沉舟端着早餐走过来，身上散发着咖啡和松木的气息。他站在纪晚身后，右手轻轻覆在她的左手上，"这里，手腕再抬高一点。"
他的体温透过相触的皮肤传来，纪晚突然感到一阵心悸。自从那晚在浴室发现他自残后，他们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无言的默契——彼此都不再提起那件事，却在每个深夜默契地检查对方的房门是否关好。
"我做不到。"纪晚猛地抽回手，琴键发出一声刺耳的不和谐音，"这太荒谬了，用一只手弹钢琴？简直是——"
"可能的。"许沉舟打断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泛黄的相册，"看看这个。"
照片上是一个消瘦的中年男子，左袖空空荡荡地别在肩上，右手却在钢琴上飞舞。纪晚认出了那张脸——保罗·维特根斯坦，著名的左手钢琴家。
"他在一战中失去右臂，"许沉舟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却委托拉威尔、普罗科菲耶夫等作曲家为他创作左手曲目。"他抬眼看向纪晚，"你失去的是右手，但还有左手，还有音乐。"
纪晚的视线模糊了。她突然俯身按下一个大七和弦，刺耳的音符在空气中炸开。那一瞬间，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刺眼的车灯。尖锐的刹车声。金属扭曲的尖叫。她的右手卡在变形的车门缝隙中，汽油味混合着皮肉烧焦的气息。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她看到仪表盘上闪烁的数字：47。
"纪晚？"许沉舟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她这才发现自己浑身发抖，冷汗浸透了后背。
"是车祸。"她听见自己说，声音陌生得可怕，"那天雨很大，我的车失控撞上护栏。右手...被卡在车门缝隙里，引擎起火..."她的右手开始剧烈疼痛，仿佛再次被火焰吞噬。
许沉舟沉默地握住她颤抖的右手，轻轻吻上那些狰狞的疤痕。这个突如其来的温柔举动让纪晚屏住了呼吸。
"我们会找到办法的。"他说，琥珀色的眼睛在晨光中闪闪发亮，"今天下午我要去儿童音乐班，你要一起来吗？"
纪晚摇摇头。许沉舟每周三下午都会消失几个小时，回来时总是带着疲惫而满足的神情。她从未问过他去了哪里，就像他也从不追问她突然的情绪崩溃。
午后，当许沉舟离开后，纪晚在钢琴前呆坐了许久。阳光渐渐西斜，房间陷入昏暗。她突然站起身，抓起外套跟了出去。
许沉舟的地铁线路比她想象的更远，几乎到了城郊。纪晚保持距离跟着他，穿过几条狭窄的巷子，最终停在一栋破旧的三层建筑前。褪色的招牌上写着"阳光特殊儿童康复中心"。
疑惑驱使她推开了门。走廊尽头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夹杂着孩子们的笑声。纪晚蹑手蹑脚地靠近，从门缝中看到了令她震惊的一幕——
许沉舟跪在地上，双手握着一个约莫七八岁小女孩的脚踝。女孩坐在轮椅上，双脚赤裸地踩在一面大鼓上。随着许沉舟拉动她的小腿，鼓面发出有节奏的震动。
"感觉到了吗？这是四分音符的节奏。"许沉舟的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现在试试用手鼓。"
女孩转过脸来，纪晚这才发现她戴着助听器。当女孩笨拙地拍打手鼓时，脸上绽放的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
"许老师！该我了！"另一个缺了门牙的小男孩拽着许沉舟的袖子。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纪晚目睹许沉舟耐心地教导这些残疾儿童用各种方式感受音乐——用振动，用颜色，甚至用味道。他时而扮鬼脸逗笑孩子们，时而严肃地纠正他们的错误，完全没有平日里的阴郁沉默。
回程的地铁上，纪晚的脑海里不断回放那个聋哑女孩触摸钢琴共鸣箱时惊喜的表情。她突然明白了许沉舟眼中那种光芒的来源——他在这里找到了救赎，不是通过逃避伤痛，而是帮助比他更脆弱的人。
那天晚上，许沉舟回家时发现餐桌上摆着简单的晚餐。纪晚坐在钢琴前，左手流畅地弹奏着《左手协奏曲》的片段，虽然仍有错音，但已经初具雏形。
"欢迎回来。"她头也不回地说，"饭在桌上。"
许沉舟愣在原地，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说了一句："谢谢。"
深夜，纪晚被一声尖叫惊醒。她冲进许沉舟的房间，发现他在床上痛苦地扭动，额头上布满冷汗。
"不...苏芮...别走...47号作品..."他断断续续地呓语着，左手紧紧抓住床单。
纪晚僵在原地。苏芮？47号作品？这些陌生的词汇像刀子一样刺进她的心脏。她强迫自己上前，轻轻摇晃许沉舟的肩膀。
"醒醒，你在做梦。"
许沉舟猛地睁开眼睛，琥珀色的瞳孔在黑暗中扩大。他一把抓住纪晚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疼痛。
"是你..."他的声音嘶哑，"你怎么在这里？"
"你做噩梦了。"纪晚试图挣脱，"你在喊一个名字...苏芮是谁？"
这个名字像开关一样触怒了许沉舟。他猛地推开纪晚，踉跄着冲进浴室。水流声响起，掩盖了其他声音，但纪晚太熟悉这种模式了——他又在伤害自己。
"开门！"她用力拍打浴室门，"许沉舟，别做傻事！"
门突然开了，许沉舟站在门口，左手腕上新鲜的伤口还在渗血。他的眼睛通红，表情却异常平静。
"你想知道苏芮是谁？"他冷笑一声，"她是毁了我一生的人。也是...我最爱的人。"
纪晚感到一阵眩晕。她机械地取出医药箱，为许沉舟包扎伤口。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直到许沉舟突然开口：
"她是我的小提琴导师，也是我的初恋。我们约定一起演奏勃拉姆斯的《G大调第一奏鸣曲》，作品编号47。"他的声音平淡得可怕，"直到我发现她和评委上床，换来了我的入学资格。"
纪晚的手抖了一下。她想起车祸前看到的数字47，心跳加速。
"后来呢？"
"后来我退学了，出了车祸。"许沉舟转动着手腕上的绷带，"讽刺的是，车祸后唯一来看我的人是她。她说...她爱我，但更爱音乐，而我不够好。"
纪晚突然明白了许沉舟的执念。他不是不爱音乐，而是不敢再爱——那与最深的背叛和伤痛纠缠在一起的艺术。
"我不相信。"她轻声说，拉起许沉舟的手放在钢琴上，"如果你真的不够好，不会有那样的演奏。"
许沉舟的手指轻轻抚过琴键，弹出一段忧伤的旋律。纪晚认出那是勃拉姆斯奏鸣曲的开头。
"我很久没拉这首曲子了。"他低声说，"每次尝试，都会想起..."
纪晚突然坐到琴凳上，用左手弹奏起伴奏部分。虽然简单，却准确无误。许沉舟惊讶地看着她。
"继续，"纪晚说，"我们一起。"
许沉舟深吸一口气，右手加入演奏。钢琴和小提琴的旋律在狭小的公寓里交织，虽然残缺不全，却有种奇异的美感。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时，许沉舟的眼中闪烁着泪光。
"谢谢你。"他轻声说。
纪晚没有回答。她只是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听着两颗伤痕累累的心脏在黑暗中同步跳动。
第二天，当许沉舟去教课时，纪晚开始整理他散落的乐谱。在一堆泛黄的纸页中，她发现了一份手写谱，右上角用红笔画了一个小小的"47"。翻到背面，一行潦草的字迹让她的血液凝固：
"给沉舟——真正的音乐家不需要比赛证明。永远爱你的，林教授。"
林教授？不是苏芮？纪晚的思绪一片混乱。她继续翻找，在另一本乐谱的夹页中发现了一张剪报：著名音乐教育家林志远车祸身亡，肇事司机逃逸。
日期是四年前，恰好是许沉舟车祸后不久。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纪晚心中成形。她颤抖着拨通了许沉舟的电话，却在接通前挂断了。有些真相，或许应该当面揭晓。
当许沉舟回到家时，纪晚坐在钢琴前，面前摊着那些乐谱和剪报。
"我们需要谈谈，"她说，声音异常冷静，"关于林教授，关于47号作品，关于...那场车祸。"
许沉舟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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