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我眼皮上。
我像掉进了深水潭里,脑子昏昏沉沉,怎么挣扎都没用,只能一直往下沉。周围死静死静的,连点风都没有。一股子浓重的、像生锈铁块似的血腥味儿,拼命往我鼻子里钻。每次喘气,胸口都疼得厉害,像被钝刀子来回割。
华妃……年世兰……翊坤宫……
最后记得的,是甄嬛那张看着温温柔柔、眼里却像藏着毒针的脸。那个毒妇!她竟敢……
一股子钻心的恨意猛地冲上来,像把刀一样,“唰”地在黑乎乎的脑袋里劈开条缝!我猛地吸了口气,像快淹死的人终于喘上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眼睛一下子睁开了!
刺眼的光照进来,晃得我赶紧又闭上。缓了几口气,才敢慢慢再睁开。
头顶不是翊坤宫那金灿灿的帐子,也不是冷宫那破墙。是顶素净的淡蓝色纱帐,上面绣着几根清瘦的兰花。空气里有股陌生的草药苦味儿,还混着点淡淡的木头香,完全不是宫里的味道。身子底下是软和的缎子褥子,摸着挺滑溜,但凉冰冰的,没点人气儿。
这哪儿啊?
我想坐起来,可躺久了浑身发软。但年世兰那股不服输的劲儿上来了,硬是撑着坐了起来!额头冒汗,胸口直喘,但这身子……好像不是真不行了?有股劲儿正在被我这厉害的魂儿给勾出来!
“小…小姐?” 床边传来一个吓得直哆嗦的声音。
我猛地转头。一个扎着两个小揪揪的丫头,十三四岁的样子,穿着半旧不新的藕荷色小褂子,正瞪圆了眼睛,活见鬼似的死死盯着我。她脸白得像纸,嘴唇抖得厉害,手里端着的药碗“哐当”一声砸地上,药汤子溅得到处都是。“小姐…小姐醒了!老天爷啊!老太太!老太太!小姐醒啦!” 她跟踩了尾巴似的尖叫着,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冲进来。打头的是个老太太,脸上带着愁容,但骨子里透着股精明贵气。头发花白了,穿着深青色的好料子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就插了根素银簪子。眼睛又红又肿,黑眼圈重得很,可那双眼睛深处,除了巨大的伤心和不敢相信的惊喜,还有种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沉稳,甚至带着点……打量。这会儿,这双眼睛跟钉子似的,死死钉在我脸上,好像要把我的魂儿看穿。
“明…明儿?” 她声音哑得厉害,抖着嘴唇叫了一声。她不像别的老太太那样嚎哭,而是踉跄着扑到床边,那双干瘦却特别有劲的手猛地、死死地抓住了我的手腕!那劲儿大得像是要确认我是不是真的,手指冰凉,可那感觉却烫得吓人。滚烫的眼泪无声地、大颗大颗地从她深陷的眼窝里掉出来,砸在我手背上,烫得很。她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只变成一声憋在嗓子眼里的、带着哭腔的叹息:“我的儿啊…娘的心尖儿肉啊…” 每个字都沉甸甸的,全是说不出的苦和巨大的欢喜。
盛老太太?明儿?
脑子里闪过些零碎画面:盛家…扬州当官的…从小病得要死的小姐…盛明玉……一个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在床上躺了十几年、前几天大夫都说“够呛了”、全家都绝望了的正房小姐!眼前这位,就是她亲娘,盛老太太,一个豁出老命、到处找神医偏方、硬是从阎王爷手里把闺女抢回来好几次的娘!她聪明,厉害,在盛家后院,甚至在扬州那些官太太圈子里,说话都很有分量。
我,年世兰,竟然变成了这个盛明玉?!
太扯了!但更扯的是,这身子……好像还有救?那些所谓的“老病根”,倒像是被这个厉害的娘用尽办法给压住了,就等着一个机会……或者,一个更厉害的魂儿来点着它?
这时,一个穿着藏蓝色长衫、长得挺斯文、眼神透着点精明和圆滑的中年男人也冲了进来。他赶紧扶住快站不稳的老太太,声音带着哭腔:“娘!娘您小心!妹妹…妹妹她醒了!真是老天开眼啊!娘您熬了这么多年,眼泪都快流干了,现在妹妹醒了,您的心血总算没白费!” 他看向我,眼圈红了,说得特真诚:“明玉妹妹!你可算醒了!娘为了你…日夜操心,人都瘦脱相了!”
盛纮。这身体的亲哥,但……不是老太太亲生的!他是盛老太爷小妾生的,亲娘死得早,从小被老太太当嫡子养大。老太太虽然尽心尽力供他读书当官,做到了扬州通判,但这母子情分,总归隔着一层。他身后,模模糊糊跟着两个女人。一个穿正红褂子,脸盘端正但有点刻薄相,眼神又惊又疑(大老婆王氏);另一个穿得素净,身段好看,低着头装老实,可那股子媚劲儿藏不住(得宠的小妾林噙霜)。她们看我的眼神,也一样复杂得很。
我感觉着手腕上那快把我骨头捏碎的劲儿,还有那滚烫的眼泪,心里是年世兰那冰天雪地的荒凉,但也冒出来点警惕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上辈子,亲人捅刀子。这辈子,这迟来的、沉得像山一样的母爱,是捆人的绳子,是软肋,但在这个厉害老太太手里,说不定……也能是帮手?她那双好像啥都能看穿的眼睛,是不是已经发现我醒来之后,里里外外都换了个魂儿?
我垂下眼皮,把年世兰那股子厉害劲儿和打量的眼神都藏起来,学着记忆中那个病秧子怯生生的声音,细声细气,带着刚醒的虚弱:“娘…哥哥…明玉…让您们操心了…” 声音是小,可早没了记忆里那快断气的劲儿。只有我自己知道,这装出来的虚弱底下,年世兰那“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劲儿,正悄悄活过来。
躲不过的选秀日子到了。
盛家特意准备的、够体面又不扎眼的青布小车,在晨光里往行宫跑。车里,我穿着料子好、样子简单大方的浅绿色裙子,外面套了件绣着莲花枝的月白色小褂。脸上薄薄抹了点粉,衬得人刚病好有点苍白,带着点故意让人心疼的脆弱劲儿。盛老太太亲自送我上车。她没再哭,只是死死抓着我的手,那手劲儿还是那么大,眼神复杂得要命:担心、舍不得、打量,还有深深的明白和无奈。
“明儿,” 她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石头砸在我心上,“这一去,是福是祸,全看你自己了。盛家的门面,挡不住宫里的风浪。记住,装傻藏拙,想好了再动手。” 她停了一下,目光像针一样,好像要扎进我魂儿里去,“这身子骨…娘替你养了十几年,如今,算是养回来了。以后…好好用它。”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气,可里面全是交代后事似的托付和诀别。她松开了手,那劲儿一没,我差点站不住,但她自己站得笔直,只是那深陷的眼窝里,一片浓得化不开的伤心。她没哭没闹没求情,可那无声的悲痛和沉甸甸的托付,比哭天抢地更有劲儿。她知道圣旨不能违抗,更知道她的闺女,也许早不是那个要她护着的病秧子了。
盛纮站在旁边,脸色难看,眼神复杂地在我身上扫了一圈,最后对着老太太恭恭敬敬地说:“娘您放心,妹妹福大命大,这回…也是咱盛家的荣耀。” 话是安慰老太太的,可那眼神里,全是算计家族前程和隐隐的盼头。
扬州行宫的正殿,又大又严肃。皇家熏香的味儿压得人喘不过气。殿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秀女们全都低着头,规规矩矩站着。
龙椅上坐着官家赵祯,脸有点瘦,看着温和斯文,可眼神深得像古井水。他旁边靠后点坐着几个穿金戴银的娘娘,眼神跟刀子似的扫来扫去。
太监扯着嗓子喊:“扬州通判盛纮的妹妹,盛明玉——!”
我心里稳得像结了冰。深吸一口气,低着头,装着盛明玉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其实走得可稳了),走到殿中间该站的位置,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声音清亮但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害怕颤音:“民女盛明玉,拜见皇上,拜见皇后娘娘,各位娘娘。”
殿里静得吓死人。好几道目光跟探照灯似的打在我身上。
龙椅上那位的目光,好像在我身上停了一下。那目光挺温和,可压得人心里发毛。
“盛明玉?” 温和但带着皇家威严的声音响起来,在安静的大殿里嗡嗡的,“抬起头来。”
来了!
我听话,装得又乖又怕,慢慢抬起头,眼睛老老实实盯着龙椅下面冰凉的金砖,一点不敢乱看。我能感觉到那目光又落我脸上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探究,像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
“听说你病了很多年,前些天差点不行了?” 赵祯的声音还是那么平和,可问得直戳心窝子。
“回皇上,” 我声音抖了抖,带着点大难不死的感激和后怕,“民女确实从小身体就弱,一直病着,前些日子更是……差点就没了。多亏皇上您洪福齐天,保佑百姓,加上我娘这么多年精心照顾,民女才侥幸……好了些。” 我恰到好处地停住,假装想起那凶险劲儿喘不上气,身子配合地轻轻晃了一下,显得更可怜。可就在这轻轻一晃的瞬间,我脖子底下,一块看着温润、带着古老味儿的东西,不小心从领口那儿闪了一下光。
那光看着旧旧的,挺神秘。
赵祯的目光,在那光闪过的地儿,极其极其短暂地定住了一眨眼的工夫。他那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快得像眼花,然后马上又平静了。他没再追问病情,就淡淡“嗯”了一声,听不出高兴不高兴。
“退下吧。” 旁边的太监适时出声。
我像得了大赦令,赶紧又行了个大礼,规规矩矩退回到队伍里,后背却悄悄挺直了一点。刚才那玉佩闪的光,是我故意露的!皇上那一下愣神,绝对不是我看错了!这深不见底的水潭,终于被我扔了块石头进去!
三天后。
盛家大门被“砰砰砰”砸得山响,带着官家不容反抗的架势。
“圣旨到——扬州通判盛纮接旨——!”
宣旨太监那尖溜溜的声音,一下子撕破了盛家下午那点假装的平静。
正屋里,盛老太太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小桌上,茶水泼出来,湿了一大片深青色的褂子。她整个人瞬间僵住了,脸“唰”地一下变得死白死白,像上好的白瓷。那双精明的眼睛里,巨大的、痛到骨子里的绝望“轰”地一下漫上来,把光全淹没了。她嘴唇抖得厉害,死死咬着,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有那死死攥着佛珠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微微哆嗦。浑浊的老泪无声地、大颗大颗地从深陷的眼窝里滚出来,砸在衣服前襟上,晕开深色的湿印子。她知道,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抗旨?那只会让女儿死得更快更惨。
盛纮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书房冲出来,“扑通”跪在冰冷的石头地上,脑门儿上全是冷汗。王氏、林噙霜她们也慌慌张张跟着跪倒,个个脸都吓白了,大气不敢喘。
宣旨太监展开那明黄色的圣旨,声音冷冰冰的,念着决定命运的句子:
“诏曰:扬州通判盛纮之妹,盛氏明玉,性情温顺模样好,行为规矩懂礼数。遵照皇太后的意思,封为美人。赐住…庆寿宫偏殿。钦此——!”
死静。空气像冻住了。
盛纮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全无,先是发懵,接着眼底闪过一丝被天上掉的大馅饼砸中的狂喜,随即又被深深的担忧盖住。王氏惊得张大了嘴。林噙霜飞快地低下头,长长的眼睫毛盖住了眼睛里那差点喷出来的嫉妒恨。
盛老太太身子猛地一晃,被身后的房妈妈死死架住。她没哭没喊没扑上去,只是死死攥着那串佛珠,指甲深深掐进手掌心,掐出了血印子。那无声流下的眼泪更凶了,浑浊的老眼死死瞪着那道明黄的圣旨,像要用眼神把它烧穿。她知道,她拼了老命养了十几年、刚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女儿,现在,正被这道圣旨,亲手推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心疼得像被刀绞,却连一声哭都哭不出来——那是抗旨,要杀全家的!她只能把这撕心裂肺的悲痛和绝望,死死地、无声地压进心底最深处,用尽这辈子所有的力气,撑住最后一点体面。
“盛美人…领旨谢恩吧?” 宣旨太监的声音平平的,眼光越过地上跪着的一堆人,精准地落在了被丫鬟扶着、最后一个摇摇晃晃跪在人群后面的我身上。那眼神,冷冰冰地打量着我。
我低垂着头,宽大的袖子遮着,身体正剧烈地打着哆嗦。这哆嗦装得太像了,太厉害了,活像被命运的大碾子碾过,吓得要死,一点办法都没有。扶我的丫鬟都快扶不住我了,能清楚感觉到我抖得有多厉害。
只有我自己心里门儿清,这哆嗦的根儿,是魂儿里那股子快要炸出来的、滚烫的狂喜和一种“旧的我死掉、新的我活过来”的战栗!成了!那玉佩!皇上那深不见底眼神里的一瞥!这深宫大院,我年世兰,到底还是堂堂正正、顶着“美人”的名头,杀回来了!盛明玉?美人?庆寿宫?呵……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