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府内临时辟出的产房,血腥气尚未散尽,却被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与小心翼翼的紧张所取代。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却都屏息凝神。
宋墨如同一尊石雕,僵立在门外,玄色常服的下摆上,还沾着从乱葬岗带回的灰尘和……妻子晕染开的刺目血迹。他紧握的双拳指节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耳边只有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和产房内偶尔传出的、妻子压抑的痛哼与稳婆鼓励的低语。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土地庙冲天的火光、宋瀚扭曲狂笑的焦黑面孔、阿沅惊恐的眼神……所有画面都褪去了颜色,只剩下沈明玉苍白如纸的脸和那抹刺眼的鲜红在他脑中反复闪现。恐惧,一种他面对千军万马、刀山火海都未曾有过的、足以吞噬灵魂的恐惧,紧紧攫住了他。
“砚堂……”一声虚弱却清晰的呼唤,如同天籁,穿透了笼罩他的厚重阴霾。
宋墨猛地回神,几乎是撞开了房门冲进去。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但他眼中只看到床榻上那个被汗水浸透、发丝凌乱贴在脸颊、脸色依旧苍白却带着温柔笑意的女子。
“明玉!”他一步跨到床边,单膝跪地,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妻子冰凉的手,声音嘶哑破碎,“你怎么样?孩子……”
“恭喜都督!恭喜夫人!”头发花白、经验最丰富的李嬷嬷喜气洋洋地抱着两个用明黄锦缎襁褓包裹的小小襁褓上前,“是龙凤呈祥!一位小公子,一位小小姐!母子均安!”
龙凤胎!
宋墨的脑子嗡的一声,巨大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海啸,瞬间冲垮了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他看看襁褓中两个皱巴巴、却健康红润的小家伙,又看看床榻上对他虚弱微笑的妻子,只觉得眼眶发热,喉头哽咽,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更紧地握住沈明玉的手,将脸埋在她掌心,感受着那微弱的温度和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
“砚堂……看看孩子们……”沈明玉的声音带着疲惫,却充满了母性的光辉。
宋墨这才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接过李嬷嬷递来的一个襁褓。那小小的一团,闭着眼睛,小嘴微微嚅动,散发着新生命特有的、纯净而脆弱的气息。另一个襁褓被放在沈明玉枕边,她侧过头,无限爱怜地看着。
“男孩……像你。”沈明玉看着宋墨怀中那个,轻声道。
“女孩……像你多些。”宋墨看着枕边的女儿,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蒋惠荪被嬷嬷搀扶着进来,看到这情景,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她走到床边,先紧紧握住沈明玉的手:“好孩子,苦了你了……” 然后才颤抖着手,轻轻触碰两个孙儿的小脸,泣不成声。阿沅也站在一旁,脸上带着泪痕和真心的笑容,经历了生死劫难,她更懂得这份新生的珍贵。
小小的宋恕被奶娘抱进来,好奇地看着床上突然多出来的两个“小东西”,奶声奶气地问:“娘亲,这是弟弟妹妹吗?”
“是啊,恕儿,”沈明玉温柔地笑着,“这是你的弟弟和妹妹,以后你就是大哥了,要保护他们,好吗?”
“嗯!恕儿保护弟弟妹妹!”小宋恕挺起小胸脯,郑重其事地点头。满屋的人都忍不住破涕为笑。
这一刻,土地庙的血火、宋瀚的疯狂、朝堂的刀光剑影,仿佛都被隔绝在了门外。只有新生的喜悦、失而复得的庆幸和血脉相连的温情,在这小小的空间里静静流淌,抚平了所有的创伤与惊悸。
帝赵承稷的登基大典,在三日后的吉时,于奉天殿前隆重举行。钟鼓齐鸣,仪仗森严,万官朝拜,山呼万岁。新帝身着十二章衮冕,接受百官朝贺,正式君临天下。
宋墨身着御赐麒麟公服,立于武官之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沉静肃穆。他周身散发出的威仪,已非一年前初掌京营时可比。经历了土地庙的雷霆手段、粉碎了宋瀚的毒计、在皇帝驾崩与新帝登基的关键时刻稳住了京畿大局,他这位五军都督府左都督、掌京营戎政的权臣地位,已然坚如磐石,无人再敢轻易撼动。
大典之上,新帝第一道明发天下的旨意,便是大赦天下(除十恶不赦),并嘉奖拥立功臣。宋墨居功至伟,加封太子太保,赐丹书铁券,享双俸,其妻沈明玉诰封一品国夫人。同时,新帝感念蒋梅荪忠勇为国,追封其为忠勇郡王,荫及其嗣(虽嗣子年幼,但爵位荣耀已定)。
这道旨意,不仅是对宋墨功绩的肯定,更是新帝稳固自身权力、昭示正统的重要信号。宋墨领旨谢恩,神情平静,心中却清楚,这滔天的恩宠背后,是更重的责任与更凶险的暗流。庆王虽暂时蛰伏,太后(太皇太后)退居深宫,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朝堂之上,心怀叵测者仍大有人在。
新帝登基,万象更新。后宫亦在太子妃(现皇后)王氏的主持下,开始了新的册封。
阿沅的身份,经由宋墨与沈明玉谨慎操作,已正式记入蒋惠荪名下,成为忠勇郡王蒋梅荪的嫡亲侄女(实为女儿),身份贵重。加之她清丽脱俗、性情坚韧(在土地庙的表现被皇后得知后颇为赞赏),更兼与宋墨沈明玉的亲近关系,一道册封太子良娣(太子侧妃)的旨意,便送到了新宅。
这对蒋惠荪而言,是莫大的慰藉。女儿不仅失而复得,更有了如此尊贵的归宿。她拉着阿沅的手,泪眼婆娑,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阿沅经历了生死,心性愈发通透坚韧。她对入东宫并无太多惶恐,只有一份沉静的责任感。她郑重地向母亲、兄嫂行礼:“女儿明白。定不负家门,不负兄长嫂嫂回护之恩。”
沈明玉看着阿沅沉静的眉眼,心中既欣慰又有一丝隐忧。宫廷深深,阿沅此去,虽位份尊荣,却也踏入了另一个不见硝烟的战场。她只能细细叮嘱,又将青桐和另一位心腹沉稳的侍女拨给阿沅,作为臂膀。
新帝根基初定,对太子(原皇长孙,现为新帝嫡长子)的教养更是重中之重。太子年幼,正是需要良伴之时。宋墨与新帝一番密谈后,一道口谕传入新宅:忠勇郡王嗣子宋恕(蒋恕),聪慧知礼,着即日入宫,为太子伴读,入住东宫,由太傅一并教导。
这道旨意,意义非凡。这不仅是对宋恕的看重,更是新帝对宋墨信任与倚重的极致体现!将未来的储君,交托给宋墨唯一的“嫡子”陪伴成长,这份殊荣与责任,重逾千斤!
小宋恕懵懂不知其中深意,只知要进宫去和“太子哥哥”一起读书玩耍,很是兴奋。蒋惠荪和沈明玉却是心潮起伏。这意味着恕儿将在权力的最中心长大,与未来的天子情同手足,但也意味着他的一生都将与这巍巍宫阙紧密相连,再难有寻常孩童的自由。
沈明玉抱着儿子,看着他那双酷似丈夫的明亮眼眸,心中既有为人母的骄傲与期待,更有深沉的忧虑。她为儿子整理着小锦袍,一遍遍叮嘱着宫里的规矩,最后紧紧抱住他:“恕儿,记住,在宫里,要听太子哥哥的话,更要听太傅的话。要明事理,知进退。爹爹和娘亲……永远都在家里等你。”
宋墨站在一旁,看着妻儿,目光深沉。他将手放在儿子稚嫩的肩膀上,沉声道:“恕儿,入宫伴读,是荣耀,更是责任。谨记忠勇二字,莫负君恩,莫负家声。”
小宋恕似懂非懂,却用力地点点头:“恕儿记住了!”
新宅门口,车马备齐。蒋惠荪含泪目送着孙儿被乳母抱上车辇,驶向那象征着无上权力与无尽凶险的紫禁城。阿沅乘坐的另一辆宫车紧随其后,驶向东宫方向。
沈明玉依偎在宋墨身边,望着车马远去,心中五味杂陈。她腹中孕育着新的生命,长子却已踏上了属于他的人生征途。家国天下,亲情牵绊,在这一刻交织得如此紧密。
“都会好的。”宋墨揽住妻子的肩,声音低沉而坚定,目光投向皇宫的方向,锐利如昔,“有我在。”
新帝登基,权柄初定。宋府双星耀世,恩宠无双。然而,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下,深宫的暗影,朝堂的潜流,以及那些被宋墨雷霆手段镇压下去的怨恨目光,从未真正消失。新的篇章已然翻开,平静的水面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潮。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与荣耀,需要比以往更强大的力量与更缜密的筹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