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暑气未消。S市一中的校园里再次被青春的气息填满。高三的开学典礼,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硝烟和蓬勃的野心,红色的励志横幅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高三(7)班的队伍里,程澈的位置空着。
教室里,班主任李老师在讲台上做着新学期的动员讲话,声音激昂。同学们或认真聆听,或低头翻看崭新的复习资料。
林帆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空着的座位,又看了看讲台边李老师欲言又止的神情,心里叹了口气。关于程澈的“病假”,学校里私下有些猜测,但李老师只含糊地说是“身体原因需要休养一段时间”,大家也就不再多问。
与此同时,程澈的房间里,窗帘紧闭,隔绝了外面喧嚣的阳光和隐约传来的开学典礼广播声。空调发出低低的嗡鸣,维持着室内恒定的、有些偏低的温度。
书桌上,台灯散发出冷白色的光,照亮了堆积如山的复习资料、试卷和密密麻麻的笔记。程澈穿着简单的家居服,背脊挺直地坐在桌前,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这是暑假里他自己去配的,说看屏幕久了眼睛有点累。
镜片后的眸光,沉静如水,专注地落在摊开的数学竞赛真题集上,笔尖在草稿纸上快速演算,发出沙沙的声响,沉稳而规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力。
他瘦了些。原本就偏瘦的身形,此刻更显单薄,脸颊的线条也褪去了几分少年的圆润,多了些清冷的棱角。眉宇间那股曾经仿佛能融化冰雪的、温暖如小太阳般的开朗气息,如同被一层薄冰覆盖,沉淀为一种疏离的沉静。
他很少笑了,即使偶尔牵动嘴角,那笑意也像是浮在冰面上的月光,浅淡而遥远,无法抵达眼底。
程母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轻轻推开房门。看到儿子伏案疾书的背影,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了一下。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笔尖摩擦纸张和空调运转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书本油墨的味道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凝固的压抑感。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水果放在书桌一角,没有打扰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程澈的侧脸上,看着他紧抿的唇线和眼底那挥之不去的、淡淡的青影。这孩子,自从凌熠走后,就像变了一个人。
那个会围着厨房转、会叽叽喳喳讲学校趣事、会眉眼弯弯笑得没心没肺的小太阳,仿佛被那场机场的暴风雪彻底带走了,只留下一个沉默、清冷、将自己溺毙在题海里的影子。
程澈似乎感觉到了母亲的注视,停下了笔。他没有抬头,只是伸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依旧停留在复杂的几何图形上。
“澈澈,”程母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心疼,柔软得像怕惊碎什么,“休息一会儿吧?吃点水果?苹果很脆的。”
程澈沉默了几秒,才缓缓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看向母亲,没有波澜,像两潭深秋的湖水。
“嗯,谢谢妈妈。放那儿吧,我做完这道题就吃。”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平稳,却失去了往日的清脆和活力,显得有些低沉疏离。
程母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更难受了。她忍不住伸出手,想像小时候那样揉揉儿子的头发,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他柔软发顶时,被程澈极其轻微地、不着痕迹地偏头避开了。
那细微的躲闪,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程母心上。她的手僵在半空,最终只是轻轻地落在了程澈的肩膀上,感受着那单薄肩膀下紧绷的肌肉。
“澈澈……”程母的声音有些哽咽,“你这样……妈妈看着心疼。学习重要,可身体更重要,心情……也要紧啊。”
她斟酌着词句,不敢轻易触碰那个禁忌的名字和那段让儿子痛彻心扉的过往,“在家……不开心的事,可以跟妈妈说说?或者……像以前那样,画会儿画?你小时候,画着画着就……”
“妈。”程澈打断了母亲的话,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他放下笔,终于转过身,正面对着母亲。镜片后的目光,不再是深秋的湖水,而是骤然凝结成冰,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锐利和……一种程母从未在儿子眼中见过的、沉甸甸的执念。
他看着母亲盈满担忧和心疼的眼睛,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层下艰难凿出,清晰、冷静,却带着一种锥心刺骨的重量:
“妈,我得追上他。”
程母瞬间怔住,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追上他?”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巨大的酸楚瞬间淹没了她。不是为了成绩,不是为了高考,是为了那个被迫远走、音讯全无的少年。是为了弥补那被强行撕裂的距离和鸿沟。
程澈的目光越过母亲,投向窗外被窗帘缝隙分割的一线灰蒙蒙的天空,眼神变得有些空茫,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落在了某个遥不可及的身影上。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程澈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但是,我不能停在这里。”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母亲,那眼神里的执拗和决绝,如同磐石般坚硬,“我得变得更好……更强……我得站在……他可能看到的地方。”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那份被他翻得有些卷边的、凌熠曾经给他整理的数学竞赛笔记。笔记上凌厉遒劲的字迹依旧清晰,如同那个人的烙印。程澈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字迹,声音低得近乎自语,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力量:
“只有这样……也许……才有那么一点点可能……”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也许是“等到他”?也许是“配得上他”?也许是“有资格站在他身边”?也许……仅仅是为了让那个消失在安检通道尽头的身影,在未来的某一天,能够回头看到自己时,不再是那个只会哭泣、需要被保护的脆弱存在?
程母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她看着儿子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悲伤和近乎自虐般的执念,心疼得无以复加。她明白了。
这不是简单的学习,这是一场孤独的、漫长的、以生命为燃料的追赶,追赶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回头的身影,追赶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她再也说不出任何劝阻的话。她伸出手,这一次,程澈没有再躲闪。她紧紧握住了儿子冰凉的手,用力地、仿佛想将自己所有的温暖和力量都传递给他。
“好……好……”程母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泪,却无比坚定,“妈知道了……你追……妈妈陪着你……但是澈澈,答应妈妈,别太逼自己……累了……就歇歇……妈妈……永远在这儿……”
程澈感受着母亲掌心滚烫的温度和颤抖的力道,镜片后的眸光剧烈地波动了一下,那层坚冰似乎被这滚烫的泪水融化了一瞬,露出底下深藏的脆弱和疲惫。他反手,轻轻握了握母亲的手,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无声的承诺。
然后,他迅速地抽回手,重新转过身,拿起笔,将视线和全部心神,再次投入了眼前那片浩瀚而冰冷的题海之中。笔尖沙沙作响。
空调依旧低鸣。
窗帘紧闭,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和阳光。
程澈坐在书桌前,背脊挺直如孤峰,清冷的侧脸在冷白的灯光下,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石雕像。
只有那紧抿的唇线和眼底深处燃烧的、名为“追赶”的执念火焰,证明着这尊雕像内里,还跳动着一颗滚烫的、不肯认输的心。
程母站在他身后,看着儿子单薄却无比倔强的背影,悄悄擦去脸上的泪。她拿起桌上一个苹果,默默地、极其细致地削了起来。长长的、连绵不断的苹果皮垂落下来,像一道温暖的、无声的守护。
她知道,儿子选择的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她能做的,就是在他身后,削好每一个苹果,守好这个家,成为他疲惫时唯一可以停靠的、永不熄灭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