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的味道还在舌根锈着。
乌江的冷浪卷走最后一丝力气时,项籍——后世称他项羽——齿缝里咬碎的唯有这个念头。咸腥裹着河泥灌进喉咙,铁甲沉得像坟土。
黑暗本该是终点。
可光刺了进来。
没有源头的光,稠得像融化的玉,无声无息地裹住他。项羽猛地睁眼。身下触感冰凉坚硬,非石非木,平滑如镜的墨色地面映出他骤然绷紧的脸——玄色深衣取代了染血的残甲,江水的刺骨寒彻底消失。
他撑地坐起,环顾这无垠的囚笼。
穹顶高得令人目眩,流淌着幽蓝星河的微光,仿佛凝固的夜空。无数巨大的青铜巨柱拔地而起,柱身布满奇诡的螺旋刻痕与难以辨识的星图符文,冷硬地切割着空旷到令人窒息的空间。没有门,没有窗,只有死寂和光。
“何地妖域?!” 一声断喝炸响,带着斩金截铁的秦地口音。
项羽目光如电扫去。十步外,一个铁塔般的男人正挺直脊背。面容如刀劈斧凿,眼窝深陷,那眼神……是淬过血海的冰。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卒的“人屠”武安君!
“啧,武安君也配登此台?” 清越嗓音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锐气与讥诮。另一侧,窄袖胡服的年轻将领抱臂而立,身形如出鞘的标枪,眉宇间尽是飞扬跋扈的孤高。他目光掠过白起森冷的侧脸,又钉在项羽身上,唇角勾起近乎挑衅的弧度。霍去病!封狼居胥的汉家冠军侯!
项羽指节捏得爆响,旧恨翻涌。
“哐——啷!”
刺耳的金铁交鸣自身旁炸开。一个铁罐头似的巨汉踉跄站起,覆面盔下发出困兽般的咆哮,手中门板宽的巨剑狠狠劈在墨色地面上,火星四溅,却只留下一道白痕。那身板甲形制古怪,覆满狰狞的狮头浮雕。红披风残破如血旗,昭示着主人死前何等惨烈。项羽不懂他的语言,但那冲天的狂怒与不甘,穿越时空直撞心口。
“安静,野蛮人。” 冰冷的呵斥带着罗马元老院大理石般的质感。紫纹白袍的男人在不远处负手而立,姿态从容如俯瞰斗兽场的皇帝。面容深刻英俊,鹰隼般的目光扫过项羽、白起、霍去病,最终落向角落的阴影。那里,一个裹着陈旧兽皮、身形枯槁如沙漠胡杨的男人缓缓站直。他沉默着,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像沙漠夜空永不坠落的寒星,沉淀着跨越阿尔卑斯风雪与罗马城墙的疲惫与算计。汉尼拔·巴卡!迦太基不落的鹰!
“凯撒……” 兽皮下的统帅终于开口,沙哑的嗓音磨砺着空气。
阴影在流动。更多身影从青铜巨柱的幽暗中浮现:银甲红袍的斯巴达克斯,锁链缠身的疤痕诉说着角斗场的咆哮;长刀拄地的岛津义弘,南蛮胴具足上刀痕累累;沉默如山的列奥尼达,科林斯头盔下只余两道审视的寒光……东方、西方,千年血火淬炼的将星,此刻诡异地共处一室。空气凝滞,无形的敌意与困惑如毒藤般疯长缠绕。
“嗡——”
一声并非人声的震鸣自穹顶压下,青铜巨柱上的螺旋刻痕骤然亮起!流淌的星河光幕瞬间汇聚,在众人头顶化作一片旋转的、由纯粹光尘组成的庞大星图。星图核心,一行硕大无朋、无法辨识却直刺灵魂的古拙文字缓缓浮现。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千百道目光如利箭射向穹顶。
文字扭曲、变幻,最终凝固为各自血脉中最熟悉的母语形态:
【天问台启 】 【 尔等,乃时间之河淘沥的兵燹残烬】
【生者功过,已付黄土;兵家至道,永无终局】
【此地,兵戈永封】
【唯以兵锋之思,铸不灭星辰】
【胜者之道,将为万世沙场之北辰】
死寂。绝对的死寂吞噬了一切。连那铁罐头巨汉都停止了无谓的劈砍,覆面盔下的喘息沉重如风箱。
“兵戈永封?” 霍去病嗤笑一声,指尖摩挲着并不存在的剑柄,“无刀无剑,论个鸟道?”
“铸星辰?” 白起的声音像钝刀刮过骨头,他抬头死死盯着那旋转的星图,坑杀四十万赵卒时都未曾动摇的眼神,此刻竟翻涌着难以言喻的、近乎贪婪的渴望,“以何论胜?”
星图流转,光尘文字再次变幻:
【胜败唯一尺度:】
【汝之兵道,可通万世否?】
万世?项羽胸腔里那颗早已冷却的心脏猛地一撞!乌江的涛声在耳畔轰然炸响,虞姬颈间的血染红了视野。他的兵道?破釜沉舟,力拔山兮……最终,十面埋伏!
“哈!” 凯撒的笑声打破了凝固的空气,优雅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征服欲。他踏前一步,紫边白袍无风自动,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张或惊疑、或沉思、或桀骜的脸庞,最终定格在面色铁青的项羽身上,嘴角勾起一丝洞穿灵魂的弧度。
“那么,东方与西方的第一问——”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战锤敲击在每个人的意识深处,激起青铜巨柱嗡鸣回响:
“何为胜利?”
项羽的拳头,攥出了血。
穹顶星图,骤然爆发出吞噬一切的炽烈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