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州市委常委会会议室。 空气厚重，仿佛能拧出水。椭圆会议桌中央的绿植蔫头耷脑，像被屋内的紧绷压弯了腰。
省委党代会的红头文件，被市委秘书长念得字正腔圆，却像投石入潭，在与会者心中激起无声的涟漪。
“同志们，”主位的林宝兴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像铁锤敲在砧上。“省委强调发展，更要发展质量。速度要，但不能不要命！华州体量大，得挑重担，更要走得稳当，经得起历史…和老百姓的检验！”
他目光扫过全场，掠过市长陈步华时微微一顿。
“宝兴书记说得好！质量是生命线！”市委副书记潘宗洪接口，语气带着惯有的沉稳实干。“尤其环境底线，必须守住。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嘛。”他特意看了看负责环保的常委。
陈步华清了清嗓子，身体微微前倾，显出几分急切：“发展是硬道理，同志们！这次党代会的精神，核心还是一个‘进’字！宏明集团那个新能源集成产业园项目，省发改委都看好，投资三百亿！放在经开区，那就是新的增长极！立项报告抓紧，该拍板就拍板！”他语气果断，不容置疑。
“步华市长心急我能理解。”林宝兴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力量，“项目是好项目，但宏明那个选址方案，紧邻清河饮用水源二级保护区红线！他们承诺的环保措施，环评院的意见都存疑！”他把一份厚厚的材料推向前，“这是专家二次评估，技术层面的硬伤，白纸黑字摆着呢。我们不能为了签字而签字，签了就是给子孙后代埋雷！”
“技术细节可以再优化嘛！”陈步华坚持，脸上笑容敛去，“人家是世界五百强！经验技术都是一流！环评院的个别专家，观点偏颇了些…不能因噎废食！机遇稍纵即逝啊！”
“经验一流？”列席会议的常务副市长刘国栋火爆脾气上来了，他主管工业，发言毫不客气。“宏明在邻省那个同类型项目，被中央环保督察组点了名！罚款都几个亿！这就是他们的一流？他们现在拍胸脯保证，等真开工了、赚钱了，屁股一拍走了，污染留给我们擦？这买卖能划算？我刘国栋第一个反对！”
“国栋同志！”陈步华脸色一沉，带着警告的意味，“说话要负责任！宏明是省里招商的重点！质疑他们，就是质疑省里的判断？项目搞砸了，这投资流失的责任，谁担得起？！”
“我担不起老百姓喝污染水的责任！”刘国栋脖子一梗，寸步不让。
会议室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其他常委眼观鼻鼻观心，无人插话，呼吸都轻了许多。
林宝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笃、笃、笃…节奏沉缓。他看向陈步华，眼神锐利如刀：“步华同志，发展要速度，但更要看方向，算大账！华州几百万人口的‘水缸’，和三百亿的项目，孰轻孰重？签了这个字，是政绩？还是罪过？省委省政府要求高质量发展、绿色发展，我们华州，能做这种带血的GDP吗？”
他每一个反问都像一记重锤，砸在陈步华的气势上。陈步华张了张嘴，想反驳，迎上林宝兴那深沉如海、不容置疑的目光，话却卡在了喉咙里，脸色变得有些发青。
潘宗洪适时递上台阶：“我建议，项目再慎重论证。环评院组织全国专家会诊。省发改委那边，维民主任跟宏明熟，也再协调一下，看看选址能不能调整。”
林宝兴点头：“就这么办。安全、环保，是两条绝对红线，谁也不能碰！散会！”他起身，动作干脆利落，率先离开。陈步华坐在原位，盯着桌上的文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潘宗洪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也起身离开。刘国栋哼了一声，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惠州市委书记办公室。 窗外阳光正好，室内的气氛却像酝酿着雷雨。
陈燕端坐着，正在与副书记庄刚谈话。她保养得宜，气质干练，眼中带着即将挪位的疲惫和不甘的锋芒。
“庄刚同志，提名你，是基于班子稳定和发展连续。”陈燕语重心长，手里一份名单放下。“你在惠南干的成绩，大家都看在眼里。省里要求平稳过渡，‘稳’字当头。你主持市委工作，我放心！”
庄刚五十出头，身材微胖，脸上是谦逊低调的笑：“陈书记过誉了。能为惠州发展尽一份力，是我的本分。不过…”他话锋一转，有些迟疑，“这提名程序…是否再议议？庄市长那边，怕是…”
“怕什么？”陈燕眉头一挑，语气陡然拔高，带着一丝火气，“组织程序走得正！你的能力、品德、政绩，经得起检验！庄跃民同志作为市长，配合工作是应有之义！他还想越过组织原则？”
话音未落，电话响了。是市长庄跃民。
陈燕接起，语气转为公式化：“跃民市长…办公室？行，我过来。”
她对庄刚使了个眼色：“别多想！该担的担子就担起来！”说罢，快步走向市长办公室。
庄跃民办公室门没关严。里面传来说话声。
“跃民市长，程序问题一定要重视！”市委组织部长罗志军的声音透着讨好，“陈书记提名庄刚，说不过去啊！按常理，市长接任书记是惯例。您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省组织部那边，万部长那里，我听说也有些不同看法？怕是有失公允…”
“罗部长，”庄跃民的声音平淡无波，但字字清晰，像淬过冰，“公道自在人心。陈燕同志能力强，我佩服。但在人事问题上搞‘一言堂’，恐怕影响团结，授人以柄啊！省委反复强调防止‘带病提拔’，选拔‘一把手’，民主集中制更要走实走深！”他顿了顿，声音更冷，“有些人，别以为‘程序’就是橡皮图章！”
脚步声近。陈燕推门而入。罗志军立刻噤声，脸上堆起尴尬的笑。庄跃民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抬眼看向陈燕，脸上同样挂着礼貌而疏离的微笑。
“陈书记来了，坐。”他指指对面椅子。
“不坐了，跃民同志有事？”陈燕开门见山，目光扫过罗志军。
“陈书记提名庄刚同志主持市委工作，我认为值得商榷。”庄跃民身体前倾，直视陈燕，笑容依旧，眼底却毫无温度，“市委班子是战斗堡垒，‘班长’的选拔关系到一方的兴衰。庄刚同志资历尚浅，缺乏主政一方的经验。我认为，更稳妥的方案是，先广泛征询各方意见，或者由省委组织部公开选拔！这样选拔出来的人选，干部服气，老百姓也放心，更体现组织原则！”一番话，冠冕堂皇，字字指向陈燕“霸道”、“不公”。
陈燕怒极反笑，声音却冰冷如霜：“跃民同志组织原则学得很好嘛！我的提名，有没有私心，你可以质疑。但‘经验’？庄刚在惠南县管一县之地，发展全市拔尖，民生年年改善，这不是经验是啥？你说公开选拔？可以！那你我一起向省委打报告，提议全市海选？你看万部长批不批！省委要求平稳过渡，不是推倒重来！你这是求稳，还是唯恐天下不乱？！”
“啪！”庄跃民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陈燕同志！请注意你的措辞！什么叫唯恐天下不乱？我是从工作角度出发，是对惠州市几百万人民负责！省委领导强调的稳定，不是一团和气，是要建立在健康的组织制度和正确的用人导向之上！你这是在践踏组织原则，搞个人说了算！”
陈燕毫不退缩，同样站起，身材不高却气势逼人：“你少给我扣大帽子！庄跃民！惠州七年来经济增速全省前三，民生投入翻番，城区面貌翻天覆地，这是在座所有同志包括你共同努力的结果！但现在，要选一个保持这种势头的人！庄刚同志能！你反对，究竟是公心还是私利，你自己心里清楚！这提名，我定了！”
剑拔弩张，空气仿佛在燃烧。罗志军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
“好！好！好！”庄跃民脸色铁青，连说三个好字，“我保留意见！我们向省委反映！看省委怎么裁定！”他眼中寒光闪烁，几乎要凝成实质。
“悉听尊便！”陈燕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地反击，“惠州的发展之路，绝不能被个别人的私心带偏！该向省委陈述的，我绝不回避！这‘稳’字，我理解的是稳步前进，不是原地踏步，更不是开倒车！”
她摔门而出。
华清大学，林老简朴的寓所书房。 檀香袅袅，隔绝了京城的喧嚣。
林老穿着灰色旧中山装，坐在藤椅里，像一座沉默的礁石。他手里盘着一对磨得温润光滑的核桃，对面是精神矍铄的张老。
“老了…”林老忽然开口，声音略带沙哑，却清晰入耳，“这汉江的棋局，却越来越看不懂了。”他目光透过袅袅青烟，投向墙上挂着的“汉江省行政区划图”，眼神复杂。
张老摘下老花镜，擦拭着，慢悠悠地说：“宝兴在华州，大刀阔斧，难哪。陈燕在惠州，想打个漂亮仗抽身，阻力不小。”他顿了顿，声音压低，“郭锦兴那边，和过去一样，心思深沉。王鸿瑞那小子，在纪委位置上，跳得很！一副公忠体国的模样…”
“王鸿瑞？”林老鼻翼微翕，似有不屑，“王老二的儿子，从小就不是省油的灯。拿着‘原则’的刀，专门对着‘自己人’砍。他老子那点人脉全传给他了。”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寒，“他最近查谁的手下？”
“动静不小，盯着宝兴的人。”张老语气也沉重起来，“还有宗丫头…那桩旧事，十四年了。我总觉得，那场‘意外’…太巧。敏丫头不是那等想不开的人…”他看向林老，眼中带着探询和忧虑。
林老手中核桃发出细微的“咯嘣”声，盘玩的动作有刹那凝滞。他闭上眼，脸上沟壑纵横，写满无声的哀恸。“敏丫头…”只吐出三个字，仿佛耗尽了力气。沉默良久，才缓缓道：“人走灯灭…过去的事…再提，徒惹是非。对生人，对死人，都不好。”他语调沉重，带着深深的疲惫和讳莫如深。但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厉色，却比寒冰更冷。
电话铃适时响起，打破了凝重的气氛。
林老接起，听着话筒那边简短汇报，眉头皱起又松开，只“嗯”了两声便挂断。
“惠州那边…”他目光投向窗外沉沉夜色，仿佛穿透千山万水，看到了汉江省的波澜诡谲，“…开始了。陈燕，性子烈。庄老二，心黑。有场恶仗要打。”他目光最终落回地图上，“告诉宝兴，站稳脚跟。根基要打‘实’！要‘稳如磐石’！”‘实’和‘稳’字咬得极重。
他又看向张老：“孩子们那边…多照看些。特别是晓宇那孩子，心思纯…别让他沾这些腌臜。”
汉江省委家属院，一栋外表低调的小楼内，省纪委副书记王鸿瑞的书房。
没有开大灯，只有书桌上的台灯投下冷白的光圈。他靠在宽大的真皮转椅里，指尖夹着烟，眼神锐利如鹰隼，盯着桌上几页薄薄的档案材料。
对面坐的是省委秘书长陈福水，王系干将，也是他的消息源。
“鸿瑞书记，惠州的火药味儿，隔着省委大院都闻得见。”陈福水低声说，“陈燕强势提名她的人，庄跃民反应很大，直接扣上‘一言堂’、‘不讲程序’的帽子。万铭那边…态度暧昧。”
王鸿瑞吸了口烟，徐徐吐出，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更加棱角分明：“跳梁小丑，尽在掌握。陈燕在惠州经营多年，自以为根深蒂固，想临走前安插钉子？作梦。”他弹了弹烟灰，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讥诮，“‘程序’是她的罩门。庄刚？惠南那个土财主？经得起查？让罗志军在干部考察报告里，把‘有反映’几个字写进去，详详细细！考察组的人，你安排妥当。”
“是。‘反映’的方向…”陈福水身子前倾。
“老一套。”王鸿瑞嗤笑一声，“工作作风霸道，家长制作风！还有…经济方面有没有‘小尾巴’？惠南那些工程，庄刚批了多少，查！鸡蛋里也能挑骨头！”他眼中闪过狠厉，“先把水搅浑。陈燕不是高调‘发展’、‘为民’吗？她提的人站不住脚，我看她这张脸往哪搁！最好…”
他顿了顿，烟雾后的眼神更加幽深：“能牵扯出她本人点问题…那就完美了。给万铭的压力，你再加把火。”
“明白！”陈福水心领神会，“还有华州那边，陈步华市长汇报，宏明项目被林宝兴和潘宗洪联手按下去了，刘国栋跳得最欢。他们拿环保当幌子，分明是地方保护主义，排斥优质外来资本！”
“林宝兴…”王鸿瑞念着这个名字，眼神冰寒，“仗着有个好爹！他华州是铁桶江山？刘国栋？好！目标就他了！你给我搜！这些年刘国栋管工业、批项目，经手的、沾边的！我就不信他是圣人！找出一个破绽，就往死里打！打掉林宝兴这只马前卒！”他猛地掐灭烟头，火星四溅，“还有那个潘宗洪，也给我留意！让他们知道，什么叫‘规矩’！什么叫党的纪律！”
他拿起桌上的座机，拨通一个短号：“郑明辉？到我办公室。有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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