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子,刺得陈斯年皱紧了眉头。他费力地睁开眼,眼皮沉得像是粘在了一起。窗外灰蒙蒙的,初春早晨的凉意顺着窗户缝隙钻进来,在被子上投下一道一道的阴影。
耳边传来规律的"滴滴"声,一声接一声,像是在数着时间。陈斯年动了动手指,手麻得厉害,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他想抬起手揉揉眼睛,胳膊却重得跟灌了铅似的。
胸口有点闷,还有种奇怪的感觉。不是平时那种让他喘不过气的憋气,而是...像是有个陌生的东西在身体里一跳一跳的。那跳动的节奏和力度,都跟他记得的不太一样。
他转动眼珠,看向病床另一边。那里总是暖烘烘的,沈默应该就趴在床边睡着,说不定还在流口水,像只傻乎乎的小猫。每次他半夜醒来看见她,心里就又酸又软。
可是今天,那里是空的。
白色的床单平平展展,没有一点皱痕。陈斯年的心里猛地空了一块,像被人挖走了什么。他记得进手术室前,沈默握着他的手,掌心全是汗,却笑得一脸轻松。
"别担心,我在这儿等你醒。"她当时是这么说的。声音有点抖,可眼睛亮得很。
陈斯年盯着空荡荡的床边,心里有点慌。他吸了吸鼻子,消毒水味儿更浓了。不对,好像还有点别的味儿,很淡的碘伏味道,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他慢慢转过头,看向床头柜。上面摆着个白色的保温杯,旁边是半杯冷透的白开水,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都已经干了。杯子旁边放着本书,是他最近在看的心血管外科学专著,页脚都被翻得起了卷。他记得这本书沈默也借去看过,还在上面画了不少红杠杠。
书里夹着个什么东西,露出个白色的角。陈斯年眯着眼看了半天,才看清楚是张便利店的收据。他努力侧过身,想拿过来看得仔细点。胸口的伤口突然一阵刺痛,他"嘶"了一声,疼得龇牙咧嘴。
"滴滴滴——"心电监护仪突然叫了起来,声音尖锐,把陈斯年吓了一跳。
他不敢再动,就那么维持着侧躺的姿势,盯着那张收据。借着从百叶窗透进来的光,他勉强看清了上面的字:结账时间03:17,商品是能量饮料和三明治。
半夜三点多...沈默肯定又没睡,守着他的时候饿了,才偷偷跑出去买东西吃。陈斯年的心里稍微松快了点,嘴角忍不住想往上翘。这个小馋猫,总是这样,自己明明熬得眼圈都黑了,还非要嘴硬说不饿。
他正想开口喊她,目光却突然被床头柜上的另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个白色的信封,就那么静静地躺在收款单旁边。信封上没有邮票,也没有署名,可是那封口的方式,还有信封右下角那个小小的兔子图案——那是沈默独有的标记。她送给他的每封信都会画个这个。
陈斯年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他有种不好的预感,那感觉顺着脊椎爬上来,让他浑身发冷。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尖刚碰到信封,就感觉不对劲。信封有点潮,好像被什么液体浸泡过。他小心翼翼地捏起信封,发现封口已经开了,里面的信纸露了出来。
"斯年,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
开头第一句话就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陈斯年的眼睛里。他拿着信纸的手开始发抖,信纸哗啦啦地掉了下来,飘得到处都是。几张印着红色印章的纸也跟着掉了出来,散落在白色的床单上格外刺眼——那是他的手术缴费单。
最上面一张单子上,"费用未结清"五个大字红得像血。下面还有几行小字,写着具体的金额。那串数字长得让陈斯年头晕眼花,他从来没想过换个心脏要花这么多钱。
"对不起,我们不合适。"
这几个字像是有生命似的,从纸上跳出来,一个个砸在陈斯年的脸上。他想笑,又想哭,喉咙里堵得厉害,像是塞了团棉花。不合适?哪里不合适了?他们不是说好要一起毕业,一起进同一家医院,一起攒钱买套小房子的吗?
沈默怎么会觉得不合适?他们在一起三年,从大学辩论社第一次见面开始,她就像阳光一样照进了他的生活。他还记得她当时穿着白裙子,站在台上侃侃而谈,眼睛亮得像星星。
"陈斯年同学,你的观点漏洞百出。"她当时是这么跟他说的,一点都不客气。
后来他们一起熬夜备考,一起泡图书馆,一起在解剖室对着标本吃外卖。他生病了,她守在床边一勺一勺喂他喝粥;她来例假疼得直冒冷汗,他就用暖水袋给她暖肚子。他们明明那么好,怎么会不合适?
陈斯年的胸口越来越疼,不是伤口疼,是心疼。像是有人拿着刀子,一下一下地剜着他的心。他想起自己查出心脏病的时候,沈默哭了一整夜,第二天眼睛肿得像桃子,却还是笑着对他说:"别怕,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肯定能治好的。"
为了给他治病,她瞒着家里人偷偷去做兼职,白天上课晚上做家教,周末还要去医院照顾他。明明累得站着都能睡着,却从来没在他面前抱怨过一句。
这样的沈默,怎么会突然说走就走?
"为什么..."陈斯年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不像他自己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砸在冰凉的手背上,"沈默,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抓起那张写着"不合适"的信纸,用力撕扯起来。一下,又一下,直到好好的一张纸被撕成了碎片。他发泄似的把纸碎片扔得到处都是,胸口剧烈起伏着,疼得他忍不住蜷缩起身子。
心电监护仪又开始尖叫,这次的声音比刚才更急促,像是在警告什么。陈斯年不管不顾,就那么趴在床上,肩膀一抽一抽的。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被人耍得团团转。
哭了不知道多久,眼泪都流干了,陈斯年才慢慢抬起头。他看着散落一地的纸碎片,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强烈的悔恨。那是沈默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啊,他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撕了?
他手忙脚乱地开始捡地上的纸片,动作笨拙得厉害。每捡起来一片,他都小心翼翼地抚平,再试着跟其他碎片拼在一起。可是碎得太厉害了,怎么都拼不全。
"我们不合适...真的不合适..."那些字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他眼前,像是在嘲笑他的愚蠢。
陈斯年咬着牙,继续拼凑着纸片。突然,他的指尖感到一丝粘稠的触感。他皱了皱眉,把那片碎纸举到眼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他看到纸的边缘有一小块暗红色的印记。
那颜色太深了,不像是墨水。陈斯年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一个可怕的念头钻进他的脑海。他颤抖着把纸片凑到鼻子前闻了闻——那是一种淡淡的铁锈味,混着熟悉的碘伏气息。
是血。沈默的血。
陈斯年的呼吸瞬间停止了。沈默受伤了?她为什么会流血?难道是他手术的时候出了什么事?无数个问题在他脑子里盘旋,让他头痛欲裂。
如果沈默真的要走,为什么会流血?难道她不是自愿离开的?
"吱呀"一声,病房门被推开了。陈斯年像被吓到的兔子似的,猛地抬起头。
走进来的是他的主治医生李哲,后面跟着两个护士。李哲今天穿了件白大褂,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戴着金丝边眼镜,看起来还是一派斯文的样子。可是他的眼神,却不像平时那么平静。
"斯年,醒了?"李哲走到病床边,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床上散落的纸碎片,眼神闪烁了一下,"感觉怎么样?"
护士上前检查仪器,调整了一下参数,尖锐的警报声终于停了。陈斯年盯着李哲,喉咙动了动,想问的话太多,反而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李哲伸出手,按在他的胸口上,感受着心跳。他的手指温暖干燥,动作很轻柔。陈斯年却觉得有点冷,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
"新的心脏功能很稳定,"李哲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恢复得比预期的要好。"
"沈默呢?"陈斯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她...是不是只是出去买早饭了?"
李哲放下手,拿起病历夹翻着,没有看他。"手术很成功,"他像是没听到陈斯年的问题似的,自顾自地说,"但是后续的康复很重要。你需要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
"李医生!"陈斯年提高了音量,胸口的伤口又开始疼,"我问你沈默去哪儿了!"
李哲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看不清情绪。他沉默了几秒钟,才缓缓开口:"斯年,有些事情...你现在最好不要知道。"
"为什么不能知道?"陈斯年激动起来,"她是我女朋友!她现在在哪儿?是不是出事了?"
"她没事。"李哲的语气很肯定,可是眼神却有些闪躲,"她只是...离开了。"
"离开了?"陈斯年愣住了,"什么意思?"
李哲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术费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了。有人已经帮你结清了所有费用。"
"什么?"陈斯年更懵了,"谁结的?我家根本没那么多钱..."
难道是沈默家里人?不可能啊,沈默爸妈早就去世了,她就一个远房的叔叔,平时都不怎么联系。
李哲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总之,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好好养病。"
陈斯年还要再问,李哲却已经转过身,开始跟护士交代注意事项。"密切监测心率变化,注意观察伤口有没有渗血..."他说得很仔细,完全不给陈斯年再开口的机会。
陈斯年看着李哲的背影,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李哲肯定知道些什么,可是他不愿意说。为什么?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急忙伸手去抓床头柜上的手机。手机还在,屏幕亮着,显示着现在的时间是早上七点十五分。电量很足,看来是刚充过不久。
他解锁手机,手指因为紧张而发抖。微信、电话、短信...他一个个点开,心里的希望一点点变成失望。
微信里,沈默的头像已经变成了灰色。他发过去的消息前面,全都打着红色的感叹号,显示发送失败。通话记录里,所有打给沈默的电话都显示无法接通。短信也是一样,全部发送失败。
就好像...沈默这个人,从来没有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一样。
陈斯年拿着手机的手开始发抖,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床上。他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心里一片死寂。
为什么?沈默,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李哲已经交代完事情,准备离开了。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回头看了陈斯年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好好休息吧,斯年。"
病房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又只剩下陈斯年一个人。心电监护仪发出单调的"滴滴"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陈斯年躺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三年的感情,那么多回忆,难道就这么结束了?那个说要永远陪着他的女孩,真的就这么不告而别了?
不甘心。
他猛地坐起身,胸口的伤口疼得他眼前发黑,可他像是感觉不到似的。他记得刚才撕信的时候,有一些碎片掉进了床脚的垃圾桶里。他要找回来,他要把信拼完整,他不相信沈默会这么对他。
他挣扎着想要下床,可是腿软得厉害,刚一挪动,就"砰"的一声,膝盖狠狠撞在了床沿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眼泪都快出来了。
可他顾不上疼,撑着床头柜慢慢站起来,一步一步挪到垃圾桶旁边。垃圾桶里没什么东西,只有几张揉成团的纸巾和几个包装袋。他蹲下身,忍着膝盖的疼痛,伸手在里面翻找。
指尖触到一片硬纸,他心里一喜,赶紧拿出来。是信的碎片!他又翻了几下,找到了好几片。
陈斯年拿着碎片回到床上,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摊开。他一片一片地拼着,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信的内容渐渐清晰起来,那些刺眼的"不合适"一次又一次地出现。
他的眼泪又开始掉,一滴一滴落在纸上,把字迹都晕开了。
拼到最后一片的时候,陈斯年愣住了。那片碎片有点特别,背面好像写着什么。他颤抖着手把纸片翻过来。
借着窗外的光,他看清了上面的字。是用铅笔写的,字迹很轻,还有点模糊,像是被什么东西晕开了。
只有三个字。
活下去。
陈斯年怔住了,眼泪就那么挂在眼眶里,忘了掉下来。他拿着那张纸片,翻来覆去地看。纸上的字迹确实是沈默的,那个小小的弯钩,跟她平时写字的习惯一模一样。
活下去...她为什么要在信的背面写这个?如果她真的要分手,为什么还要他活下去?
难道...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她离开,不是因为不爱他,而是...有别的原因?
那张带血的纸片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沈默受伤了,手术费被匿名结清了,沈默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失效了...这一切串在一起,指向一个让他不敢想象的可能。
陈斯年猛地捂住胸口,那里跳动着一颗陌生的心脏,强劲有力。他以前的那颗心脏,早就衰弱得不行了,医生说如果不移植,他活不过半年。
这颗新的心脏...是谁的?
他想起沈默最近总是很疲惫的样子,脸色也不好,他以为是照顾他太累了。现在想想,好像从半年前开始,她就经常说自己累,还容易感冒。当时他只顾着自己的病,根本没在意...
一个可怕的念头钻进他的脑海,让他浑身发冷。
不会的...不可能...沈默那么健康,怎么会...
陈斯年的心跳开始加速,胸口传来一阵阵闷痛。他捂着头,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了。
"活下去..."他喃喃地念着纸条上的字,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那张小小的纸片上,"沈默...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尖锐的鸣笛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然后又慢慢远去。那是救护车的声音,尖锐得像是在哭。
陈斯年慢慢抬起头,看向窗外。透过百叶窗的缝隙,他能看到灰蒙蒙的天空。那颗陌生的心脏在他胸口有力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像是在提醒着他什么。
他低头看着手心里那张写着"活下去"的纸片,眼泪模糊了视线。
不管沈默为什么离开,不管这颗心脏是谁的,他知道自己现在必须做一件事。
活下去。
为了沈默,也为了...替她看看这个她拼了命也要让他活下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