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竹轩内,静得可怕。唯有窗外未曾停歇的雨声,敲打着竹叶,发出连绵不断的沙沙声,更衬得屋内死寂一片。
青萝和碧荷如同两只受惊的鹌鹑,手足无措地站在外间,大气不敢出,目光惊恐地望着紧闭的房门。方才少主抱着那如同破布娃娃般昏迷不醒的邝露仙子冲进来的情景,以及少主脸上那从未有过的凝重与急切,都让她们心胆俱裂。她们想帮忙,却被少主一句不容置疑的“都出去!守好门!” 挡在了外面。
内室,光线因窗外的阴雨而显得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清苦气息,那是杨戬亲自调配的、用于稳固心神的灵药所散发的味道。
柔软温暖的云床上,邝露静静地躺着。湿透的素色宫装已被杨婵以法术瞬间蒸干,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同样是素色的细棉寝衣。青丝散乱地铺陈在枕上,衬得她那张脸更加苍白得毫无生气,如同上好的白瓷,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长而密的眼睫紧闭着,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她的呼吸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唯有胸口那极其缓慢的、几乎凝滞的起伏,证明着她还活着。
杨昭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身姿依旧挺拔,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凝重与担忧。他手中拿着一条用温水浸透、又拧得半干的柔软棉巾。他没有假手于人,亲自在照顾她。
他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生怕多用一分力气都会将她碰碎。温热的棉巾小心翼翼地拂过她冰冷的额头、苍白的脸颊,带走残留的雨水痕迹和因痛苦而渗出的细微冷汗。当棉巾擦过她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瓣时,他的动作顿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疼。
昏迷中的她,眉头依旧紧锁着,仿佛沉溺在某个无法挣脱的噩梦里。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挣扎,即使失去了意识,也无法摆脱。
杨昭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她交叠放在薄被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上。那双手,纤长,骨节分明,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而她的右手掌心……
杨昭的眼神骤然一凝。
他轻轻放下棉巾,极其小心、极其缓慢地,用自己温热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托起了邝露的右手手腕。她的手腕纤细得惊人,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
她的掌心,一片狼藉。
原本细腻如玉的肌肤上,布满了深深浅浅、交错纵横的月牙形掐痕!那是她自己指甲留下的印记!有些地方甚至已经破皮,渗出点点殷红的血珠,此刻已经凝固,在苍白的掌心显得格外刺目!这些伤痕,无声地诉说着她之前在生死关头,内心承受着何等巨大的冲击、恐惧和强行催动力量带来的反噬痛苦!
杨昭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能想象,在看到他即将被寒涡妖吞噬的瞬间,她是如何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攥紧自己的手,用那深入骨髓的疼痛来换取一丝清醒和力量,去完成那几乎不可能的瞬间凝冰!
是为了……救他。
这个认知,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这个将自己彻底冰封、对外界一切漠不关心的女子,竟会在生死关头,爆发出如此不顾一切的力量,只为了……救他?
杨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他重新拿起棉巾,在温水中仔细浸湿、拧干,然后,用更加轻柔、近乎虔诚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掌心的伤痕。温热的湿意浸润着凝固的血迹,一点点软化、拭去。他的动作专注而缓慢,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神圣的仪式。
当那些触目惊心的掐痕清晰地暴露在眼前时,杨昭的目光更加沉凝。他取过旁边小几上杨婵留下的、散发着清冽药香的玉肌膏。指尖沾取一点莹白剔透的药膏,带着他掌心的温热,极其轻柔、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涂抹在那些伤痕之上。
药膏的凉意似乎让昏迷中的邝露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反应。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极其轻微,仿佛被惊扰的蝶翼。杨昭的动作立刻停顿,屏息凝神,直到确认她并未醒来,才继续那小心翼翼的涂抹。
温热的指尖,带着清凉的药膏,在她冰冷而伤痕累累的掌心,细细地涂抹、晕开。每一道伤痕,都被温柔地覆盖。那温热的触感,如同细小的暖流,透过冰冷的肌肤,试图渗透进那紧闭的心门。
**与此同时,听竹轩外。**
杨婵端着一碗刚刚煎好、散发着浓郁药香的热汤药,匆匆穿过被雨水洗刷得碧绿的竹林小径,来到听竹轩门前。她一眼便看到青萝和碧荷如同门神般守在紧闭的门外,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神色。
“青萝,碧荷,仙子怎么样了?药煎好了。”杨婵的声音带着关切。
“回三圣母,”青萝连忙行礼,声音压得极低,“少主在里面亲自照顾着,吩咐我们守在外面,不得打扰。”她顿了顿,脸上带着后怕,“仙子……仙子回来时昏迷不醒,少主抱着她冲进来时,脸色好吓人……”
杨婵心中了然,点了点头。她正欲推门进去,目光却瞥见回廊另一端的月洞门外,一道火红的身影正站在那里,并未靠近,只是远远地望着听竹轩紧闭的房门。
是敖寸心。
她脸上没有了平日的明艳张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有担忧(对儿子),有震惊(对邝露),有困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别扭和不自在。她显然也得知了柳林渡发生的一切。那个被她视为“冰块”、“木头”的姑娘,竟然在危急关头,不顾自身安危,强行出手救了昭儿?这完全颠覆了她之前的认知。
杨婵心中微叹,端着药碗,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走了进去。她知道嫂子此刻内心必然波澜起伏,需要时间消化。
**内室。**
杨昭已将邝露掌心的伤痕仔细涂抹好药膏,并用干净的细棉布轻轻覆盖包扎好。他刚将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回薄被内,杨婵便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昭儿,”杨婵的声音轻柔,带着安抚,“药好了。这是父亲亲自配的‘安神固元汤’,最能稳固心神,滋养本源。”她走到床边,看着床上依旧昏迷不醒、脸色苍白的邝露,眼中满是怜惜,“她强行催动灵力,心神损耗过度,又被妖气所惊,反噬不小。这药需得趁热慢慢喂下去。”
杨昭起身,从杨婵手中接过温热的药碗。碗中药液呈琥珀色,散发着浓郁的药香和淡淡的灵气。他重新坐下,用玉勺舀起一小勺药液,凑到唇边轻轻吹了吹,待温度适宜,才极其小心地送到邝露紧闭的唇边。
然而,邝露牙关紧咬,昏迷中的她似乎也本能地抗拒着一切外来的侵入。药液顺着她苍白的唇角滑落,染湿了枕畔。
杨昭眉头紧锁,尝试了几次,皆是如此。
“这样不行。”杨婵忧心道,“她心神封闭,本能抗拒外物。强灌恐呛着她,反而更伤。”
杨昭沉默地看着邝露紧闭的唇和滑落的药渍,眼神沉凝。片刻后,他做出了决定。他放下玉勺,自己端起药碗,含入一小口温热的药液。然后,他俯下身,一手极其轻柔地托起邝露的后颈,另一手拇指带着不容抗拒却又极其温柔的力道,轻轻按压在她下颚的某个穴位上。
邝露紧咬的牙关,因穴位的刺激而极其轻微地松开了一丝缝隙。
杨昭立刻把握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俯身,将自己的唇,极其轻柔、精准地覆上了她冰冷的唇瓣!
温热的、带着浓烈药香的液体,混合着他灼热的呼吸,小心翼翼地渡入她的口中。
昏迷中的邝露,身体似乎本能地抗拒了一下,喉间发出极其微弱的呜咽。但杨昭的手稳稳地托着她的后颈,指腹带着安抚的力道,轻轻摩挲着她颈侧的穴位,同时源源不断地、极其缓慢地将那温热的药液渡入。
他的动作专注而沉稳,没有丝毫狎昵之意,只有全然的、不容置疑的救治决心。温热与冰冷,生与死的气息,在这一刻以最亲密的方式交融。
一旁的杨婵看着这一幕,眼中并无惊讶,只有深深的动容和欣慰。她悄然退后一步,不去打扰。
一口,又一口。
温热的药液,带着生命的暖流,被强行注入了那具冰冷的躯体。
**昏迷的深渊。**
邝露感觉自己沉沦在一片无边无际、冰冷死寂的黑暗之海。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温度。只有永恒的虚无和令人窒息的孤寂。
然而,在这片死寂的黑暗中,却不断有破碎而混乱的画面强行闯入,如同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她的意识:
——是润玉!高踞于冰冷的御座之上,银白帝袍散发着拒人千里的清寒,他垂眸批阅奏章,侧脸完美得如同冰雕,眼神淡漠,从未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那熟悉的、深入骨髓的冰冷与绝望瞬间将她淹没!
——是狰狞咆哮的寒涡妖!冰蓝色的巨大触手撕裂雨幕,带着冻结灵魂的阴寒和死亡的腥风,如同囚笼般罩向那个银甲染血的身影!心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恐惧如同毒藤瞬间缠绕全身!
——是父亲太巳真人!那张布满忧心与自责的脸庞在眼前放大,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无能为力……沉重的愧疚感压得她喘不过气!
——是杨昭!他手持缠绕电芒的三尖两刃刀,身姿挺拔如松,在狂暴的风雨中与妖物搏杀!银甲熠熠,战意如虹!但下一刻,他身形不稳,动作迟滞,致命的寒冰囚笼当头罩下!不!不要!
“呃……”昏迷中的邝露发出一声极其痛苦、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呜咽,身体猛地一颤!紧锁的眉头拧得更紧,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折磨。
就在这时!
一股温热的、带着奇异清苦药香的暖流,如同黑暗深渊中骤然出现的一缕微光,强行破开了那令人窒息的冰冷!
那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带着不容抗拒的、充满生机的力量,缓缓扩散向四肢百骸!它所过之处,那蚀骨的寒冷似乎被稍稍驱散了一些,翻腾混乱的心神仿佛被一只温柔而有力的大手轻轻抚平。
紧接着!
一种更加清晰、更加灼热的触感,从唇上传来!
柔软!温热!带着一种陌生而强大的生命力!
如同最炽热的烙印,狠狠地烫在了她冰冷麻木的灵魂深处!
是谁?!
是谁在触碰她?!
是……是那寒涡妖冰冷的触手?!还是……璇玑宫那永恒的玄霜?!
不!不是!
这触感……是温热的!是……带着一种她无法形容的、令人心慌意乱却又……奇异地感到一丝安定的力量?!
混乱的意识在冰冷与灼热的激烈交锋中剧烈翻腾!那层包裹着她灵魂的、坚不可摧的万载玄冰,在这突如其来的内外双重冲击下,仿佛发出了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碎裂声!
“唔……”邝露的喉咙里再次溢出一声模糊的呻吟,比之前更加清晰。紧闭的眼睫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动起来!仿佛在拼尽全力,想要挣脱那无边的黑暗与冰冷!
**床边。**
杨昭刚刚渡完最后一口药液,唇瓣离开邝露冰冷的唇。他看到她喉头滚动,终于将那救命的药液咽了下去,心中微微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他便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身体的轻颤和那声清晰的呻吟!
他立刻抬头,目光紧紧锁住邝露的脸。
只见她紧闭的眼睫如同狂风中的树叶般剧烈颤抖着!眉头紧锁,苍白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极其痛苦挣扎的神色!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邝露?”杨昭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低唤出声,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与急切。
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唤,邝露那剧烈颤抖的眼睫挣扎得更加厉害!仿佛在与无形的枷锁进行着殊死搏斗!
终于!
在杨昭屏息凝神的注视下!
那两扇如同被冰封了万年的、浓密纤长的眼睫,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般,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
一线微弱的光,透过那缝隙,艰难地映入了她沉寂已久的眼眸。
那眼眸,依旧空洞,如同蒙尘的琉璃。但在那空洞的深处,却翻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烈的迷茫、痛苦和……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对光明的……渴求?
她茫然地、毫无焦距地望着上方床帐模糊的轮廓,仿佛刚从一场漫长而可怕的噩梦中挣脱,却依旧沉沦在梦魇的边缘,无法分辨真实与虚幻。
杨昭的心跳,在那一刻,仿佛漏跳了一拍。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不是去触碰她,而是轻轻地、极其温柔地,用指腹拂开她额前被冷汗浸湿的碎发。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抚和力量。
邝露那茫然空洞的目光,似乎因为这细微的触碰而极其缓慢地移动了一下,最终,毫无焦距地……落在了杨昭那张写满了担忧、急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的俊朗脸庞上。
四目相对。
一个眼中是翻江倒海的迷茫与痛苦。
一个眼中是深沉似海的关切与探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窗外的雨声,依旧沙沙作响。
(第八章 裂痕深处温痕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