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的黑暗，无边无际，冰冷刺骨。
邝露感觉自己仿佛沉在万丈寒潭之底，意识被厚重的淤泥包裹，动弹不得。唯有蚀骨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在灵魂深处啃噬蔓延。无数怨毒的诅咒低语在耳边回响，夹杂着润玉那张沾满金血、绝望又疯狂的脸，以及……杨昭泣血的呼唤。
“露儿……回来……”
“别丢下我……”
那声音，如同穿透层层坚冰的微光，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令人心碎的哀求，一次次试图将她从冰冷的深渊中拉回。
挣扎……好累……
不如就此沉沦……
可每当她想要放弃，那声音便会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急切！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和深情，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栗！她不能……不能就这样离开！那个为了她不顾一切、在血泊中呼唤她名字的人……还在等她！
一股微弱却无比顽强的求生意志，如同在冰原上挣扎破土的新芽，在无尽的痛苦中萌发！
嗡……
意识仿佛穿过了一道粘稠的水幕。
首先感知到的，是光。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她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掀开了一道缝隙。朦胧的光线涌入，带着暖意，刺得她眼睛生疼，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带着精致雕花的木质床顶。淡淡的、混合着药香和安神香的气息萦绕在鼻尖。这是……她在杨府的房间？
她……还活着？
这个认知带着一丝不真实的恍惚。
紧接着，她便感觉到身体的沉重和无处不在的虚弱。胸口后背处传来隐隐的闷痛，提醒着她那场惨烈的劫难。神魂像是被狠狠撕裂过，又勉强缝合起来，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尚未愈合的伤口和疲惫的神经。
她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珠。
然后，她的目光凝固了。
就在她的床榻边，趴伏着一个身影。
是杨昭。
他显然已疲惫到极点，就这么趴在床沿睡着了。银色的发冠早已卸下，墨黑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散落在肩头和枕边。他侧着脸，枕着自己的手臂，那张曾经英气勃发、总是带着阳光笑意的脸庞，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乌青，眉宇间是深深刻下的疲惫和担忧。即便是睡梦中，他的眉头也微微蹙着，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他的手臂，从被子下方伸入，一只大手，正小心翼翼地、无比珍重地包裹着她放在身侧的、冰冷的手。温热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从他的掌心传递过来，温暖着她冰凉的手指。
这个姿势，他维持了多久？
邝露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暖流交织着汹涌而上，瞬间冲垮了所有残存的冰冷堤坝。泪水模糊了视线，顺着眼角无声滑落，浸湿了鬓边的软枕。
是他……
是他一直在守着她……
用他的声音，他的温度，他的生命本源……
那些在黑暗中听到的泣血呼唤，那些感受到的、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温暖和支撑……都不是梦！
就在这时，仿佛感应到了她的注视和那细微的落泪，趴伏着的杨昭身体猛地一颤，倏然惊醒！
他几乎是弹坐起来，布满血丝、写满疲惫的眼睛瞬间精准地捕捉到了邝露睁开的双眸！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杨昭的瞳孔骤然放大，里面清晰地映着邝露苍白虚弱却终于睁开了眼睛的脸庞！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疲惫和担忧！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膛在剧烈地起伏。
“邝……邝露？”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小心翼翼的求证，仿佛怕惊扰了一场易碎的梦境。
邝露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狂喜、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深不见底的担忧，泪水更加汹涌地滚落。她想说话，想告诉他她听到了，她回来了，但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极其微弱、如同气音般的嘶哑音节：“……杨……昭……”
虽然微弱，但这确确实实是她的声音！
巨大的喜悦如同烟花在杨昭脑中炸开！他猛地俯身靠近，想触碰她，又怕弄疼了她，双手悬在半空，激动得不知所措：“你醒了！你真的醒了！太好了！太好了！你感觉怎么样？哪里疼？渴不渴？饿不饿？” 一连串的问题急切地抛出来，声音带着哽咽。
看着他这副慌乱又惊喜的模样，邝露心中酸软成一片。她努力地想抬起那只被他握住的手，想回应他，却虚弱得连动一下手指都异常艰难。
杨昭立刻察觉到了她细微的动作，连忙更加轻柔却坚定地握住她的手，仿佛握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别动！别动！你伤得很重，需要静养！别说话，保存力气！” 他语无伦次地安抚着，眼中是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后怕。
“我……没事……” 邝露极其艰难地、用尽力气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眼，试图安抚他的惊惶。虽然身体依旧如同散了架般疼痛虚弱，神魂也疲惫不堪，但能再次看到他，感受到他的温度，知道彼此都还活着……这便足够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杨昭用力点头，血丝密布的眼睛里，终于也忍不住泛起了水光。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如同拂去易碎花瓣上的露珠般，小心翼翼地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怜惜和温柔。
“别哭……”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无尽的疼惜，“都过去了……你安全了……我们……都安全了……”
这句“都过去了……安全了……”，是昨夜她安抚陷入梦魇的他时说过的话。此刻，被他用同样轻柔、同样带着安抚意味的语气说出来，反哺给她，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魔力。
邝露的心防，在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融化在那带着泪意的温柔目光里。她不再试图压抑汹涌的情绪，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只是看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敖寸心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清香的药粥走了进来。她一眼就看到床上睁着眼睛、泪流满面的邝露，以及床边握着邝露的手、同样眼含泪光的儿子。
“露儿！你醒了！” 敖寸心惊喜地叫出声，声音带着颤抖的喜悦，眼眶瞬间就红了。她快步走到床边，看着邝露苍白却有了生气的脸，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太好了！老天保佑！真是太好了！你吓死我们了！”
“娘……” 杨昭唤了一声，声音也带着哽咽，但更多的是喜悦。
敖寸心看着儿子紧紧握着邝露的手，看着邝露眼中尚未褪去的泪光和依赖（对杨昭），心中最后一丝因过往而产生的复杂情绪，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她放下药粥，坐到床边，伸出手，极其温柔地、带着母亲特有的慈爱，轻轻抚摸着邝露冰凉的脸颊。
“好孩子……受苦了……” 她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什么都别想，安心养着。有我们在，什么都不用怕。”
这久违的、带着母性温暖的触碰和话语，让邝露心中最后一点委屈和恐惧也消散了。她看着敖寸心眼中真挚的关切和心疼，泪水流得更凶了，却不再是悲伤，而是一种……漂泊太久终于归港的安心。
“谢……谢夫人……” 她艰难地开口。
“还叫什么夫人！” 敖寸心嗔怪地打断她，眼中却满是笑意和心疼，“叫伯母！都是一家人了，这么见外做什么！”
一家人……
这三个字，像温暖的泉水，瞬间浸润了邝露干涸的心田。她看着敖寸心，又看了看紧握着她手、目光从未离开过她的杨昭，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沉甸甸地落入了心底。
“伯……母……” 她顺从地、带着一丝生涩的孺慕，轻轻唤道。
“哎！” 敖寸心响亮地应了一声，脸上笑开了花，眼中却含着泪。她拿起温热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替邝露擦拭脸上的泪痕。“好孩子，先别说话了。来，喝点粥，你师伯特意用温补的灵药熬的，对恢复元气最好。昭儿，扶露儿起来一点。”
杨昭连忙小心地托住邝露的肩膀和后颈，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将她微微扶起，靠在自己怀里。那坚实温暖的胸膛和有力的臂弯，让邝露感到一阵安心和……羞涩。她苍白的脸上，竟也浮起一丝极淡的红晕。
敖寸心看在眼里，心中更是欣慰。她舀起一勺温度正好的药粥，吹了吹，小心地喂到邝露唇边。
粥香混合着药香，温软熨帖。邝露小口小口地吞咽着，虽然喉咙依旧不适，但胃里传来的暖意让她觉得无比舒服。她小半碗粥下肚，精神和力气似乎也恢复了一点点。
“真君和婵儿去处理后续事务了，知道你醒了，肯定高兴坏了。”敖寸心一边喂粥，一边柔声说着，“露儿，你这次……是为了昭儿……”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感激和后怕，“伯母……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昭儿！从今往后，你就是我杨家的大恩人，更是我敖寸心的亲女儿！”
“伯母言重了……”邝露虚弱地摇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杨昭，“我……应该的……”
“什么应该的！”杨昭立刻打断她，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低头凝视着怀中的女子，眼神炽热而深邃，“没有什么是你应该的！邝露，是你救了我的命！两次！”他指的是挡下鬼王爪（潜意识本能）和挡下血魂咒（决绝守护），“这条命，从今往后，就是你的！”
他的话语直白而滚烫，如同宣誓。邝露被他看得脸颊发烫，心口如同揣了只小鹿，砰砰直跳。她想移开视线，却被他眼中那浓烈得化不开的情意牢牢锁住。
敖寸心看着这对小儿女的模样，眼中笑意更深，识趣地站起身：“好了好了，露儿刚醒，还需要多休息。昭儿，你陪着露儿，我去告诉真君和你妹妹这个好消息。”她端起空了大半的粥碗，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屋内再次只剩下两人。
阳光透过窗棂，洒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药香和一种无声的、旖旎的静谧。
杨昭依旧维持着半抱着邝露的姿势，没有松开。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邝露微凉的前额上，感受着她微弱的呼吸拂过自己的皮肤。
“邝露……”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珍视，“别再推开我了，好不好？”
“什么职责，什么本分……我都不在乎！”
“我在乎的，只有你！”
“从今往后，让我守着你，护着你，像你守护我一样……好不好？”
他的话语，如同最温暖的春风，彻底融化了邝露心中最后一点冰霜。所有的顾虑，所有的恐惧，在经历了生死与共之后，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靠在他温暖的怀里，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那心跳声如同最安定的鼓点，敲在她的心上。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幸福，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悄然流淌过她曾荒芜的心田。
她极其缓慢地、用尽此刻所有的力气，微微抬起头，迎上杨昭那充满了紧张和期盼的深邃眼眸。
然后，在那温暖和煦的晨光中，她苍白的唇边，缓缓地、极其清晰地，绽开了一抹微弱却无比动人的、如同初雪消融般的清浅笑意。
没有言语。
但那抹笑意，那不再回避、盛满了依赖和温柔的眼神，便是最好的回答。
杨昭的心，在那一刻，被巨大的幸福和满足感彻底填满！他收紧了手臂，将怀中失而复得的珍宝，更加珍重地拥入怀中。
初阳融霜，心扉终启。无声的承诺，在相拥的暖意中，悄然缔结。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