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撕裂了四川乡村的宁静。
辰雯天的指尖悬在钢琴键上方三厘米处，像一只犹豫要不要落下的蜻蜓。汗水沿着他瘦削的脊椎滑下，在洗得发白的T恤上洇出深色的痕迹。八月的热浪从敞开的窗户涌进来，裹挟着稻田特有的青涩气息。
琴键已经有些泛黄，有几个音准明显偏差。这是母亲打了三份工，省吃俭用半年才买来的二手钢琴。辰雯天深吸一口气，手指终于落下，弹奏起一段没有名字的旋律。音符在闷热的空气中流淌，像一条寻找大海的河。
"雯天，我去店里了。"母亲的声音从里屋传来，伴随着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午饭在锅里，记得吃。"
辰雯天没有回头，只是举起右手做了个"明白"的手势。他的左手仍在琴键上徘徊，弹着一组不和谐的和弦。母亲出现在门口，手里抱着一摞刚熨好的衣服。她四十岁出头，眼角却已爬上细密的皱纹，像被揉皱后又展开的纸。
"是新曲子吗？"母亲把衣服放进衣柜，走到钢琴旁。辰雯天点点头，手指没有停。母亲的手轻轻落在他肩上，"好听。不过别练太晚，今天开学。"
辰雯天这才想起已经是八月末了。他的手指在琴键上僵了一秒，然后继续流动。母亲叹了口气，在他额头上留下一个轻吻，带着裁缝店特有的线粉味道离开了。
当大门关上的声音传来，辰雯天终于停下演奏。寂静重新填满房间，只有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他盯着自己映在漆黑钢琴漆面上的倒影——一张过于苍白的脸，眼睛大得有些突兀，嘴唇总是抿成一条直线。他用手指轻轻碰触喉咙，那里有一道三厘米长的疤痕，是他五岁时那次失败手术留下的。
自行车链条的咔嗒声在乡间小路上格外清晰。辰雯天弓着背骑车，刻意避开路上积水的水洼。稻田在晨风中泛起绿浪，远处群山像被水洗过的蓝。这条路他骑了两年，自从母亲和父亲离婚，带他回到这个她长大的村庄。
镇中学的红砖围墙出现在视野里时，辰雯天的衬衫已经湿透了。他锁好自行车，低着头快步走向初三(2)班的教室，像一只试图隐入墙壁的壁虎。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是他的固定位置，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教室，又不容易被注意到。
同学们陆续进来，三五成群地嬉笑打闹。没有人跟辰雯天打招呼，甚至没有人往他的方向看。他打开一本乐理书，假装沉浸其中，耳朵却捕捉着教室里的每一丝声响。
"安静！"班主任李老师拍着手走进来，"今天我们班有位新同学。"
辰雯天抬起头，然后愣住了。
讲台上的少年像一道刺眼的光。浅灰色的狼尾发型，左耳一枚银色耳钉，黑色T恤上印着一个不知名的乐队logo。他站在那里，带着一种与乡村中学格格不入的气质，仿佛一只都市豹子误入了家猫的地盘。
"我叫怀旭。"少年的声音低沉清晰，"因为父亲工作调动从北京转来。喜欢音乐，讨厌数学。"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教室里顿时响起女生们的窃窃私语。辰雯天迅速低下头，却感觉到一道目光扫过自己。当他再次偷瞄时，发现怀旭正看着自己，眼睛里带着好奇而非怜悯。辰雯天的耳根突然发热，他急忙把注意力转回乐理书，却发现自己读的段落已经重复看了三遍。
一整天，怀旭都是全班焦点。女生们传着小纸条，男生们则用夸张的笑声试图引起他的注意。而怀旭似乎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只是偶尔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或者望着窗外发呆。
放学铃声响起时，天空毫无预兆地暗了下来。辰雯天站在教学楼门口，看着如注的雨帘懊恼地皱眉——他忘带伞了。雨水在地面溅起无数水花，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被浇湿后的腥气。
"要一起吗？"
辰雯天转头，看见怀旭撑着一把黑色大伞站在那里。他下意识后退半步，摇了摇头。
"别客气，"怀旭把伞往他这边倾斜，"我住教师小区，顺路吧？"见辰雯天犹豫，他又补充道，"你是辰雯天对吧？今天点名时听到的。"
辰雯天惊讶于他竟然记得自己的名字。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快速写道："我是哑巴，不能说话。"
怀旭看完，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抱歉，我不知道。那你会手语吗？"
辰雯天点点头，比划了几个基本手势。
"太酷了！"怀旭眼睛一亮，"我一直想学手语。听说音乐和手语有相通之处。"他晃了晃伞，"走吧，雨越来越大了。"
辰雯天终于迈出一步，钻进伞下。伞不算大，他们不得不靠得很近。他能闻到怀旭身上淡淡的柑橘香气，混合着雨水的清新。两人沉默地走在被雨水洗刷的小路上，脚步声被雨声淹没。
"你喜欢音乐吗？"怀旭突然问。辰雯天点点头，指了指自己，然后做出弹钢琴的手势。"你会弹钢琴？"怀旭睁大眼睛，"太厉害了！我只会写点简单的歌。"
接着，他哼起了一段旋律。简单却动人，像雨滴落在不同表面上发出的声音。辰雯天听得入神，不自觉地用手指在大腿上跟着节奏轻敲。
"我自己写的，"怀旭有些腼腆地说，"还没填词。"
辰雯天掏出小本子写道："很好听，有名字吗？"
怀旭摇摇头，"暂时叫《雨歌》吧，刚想的。"他看向辰雯天，"你会作曲吗？"
辰雯天写下："只会一点。主要是古典乐。"
"那我们..."怀旭的话被一阵雷声打断。两人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转过一个弯，辰雯天指了指前方一栋两层小楼，那是他的家。
"明天见？"怀旭在门口问道。辰雯天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又比了一个"谢谢"的手势。
怀旭笑了，"不客气。对了..."他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辰雯天，"这是我写的一些歌词，也许你会感兴趣。"
辰雯天接过纸张，看着怀旭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他站在屋檐下，突然意识到这是两年来第一次有同学主动和他说话，第一次有人分享他的音乐兴趣，第一次...有人让他感到不那么孤独。
雨还在下，但辰雯天心中的某个角落，仿佛有一束阳光悄悄照了进来。
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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