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界梭撕开的通道,混乱而狂暴。空间乱流如同无形的刀刃,切割着众人的身体和灵魂。玉初颜拼尽全力维持着锁麟鞭的束缚,将昏迷的江宁风、死死攥着幽冥卷碎片的白川以及紧抓鞭梢的朝不知连成一体。鹤辞则紧紧抱着气息萎靡的金瞳碧蟾,蜷缩在姐姐怀中,小脸因空间的撕扯而痛苦扭曲。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过了千年。
“噗通!”“噗通!”
几人如同被巨浪抛出的残骸,重重地摔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刺骨的寒风卷着雪沫,瞬间灌满了口鼻。
“咳咳…” 玉初颜最先挣扎着抬起头,锁麟鞭无力地松开。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被冰雪覆盖的荒原。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寒风呼啸如刀。远处,一座巍峨到难以想象的巨大山脉轮廓,如同支撑天地的脊梁,沉默地矗立在视线的尽头,其峰顶隐没在厚重的铅云之中,散发着亘古的苍凉与孤寂。
不周山!破界梭竟将他们传送到了北境极寒之地,传说中天地支柱的所在!
“白川!鹤辞!” 玉初颜顾不得浑身剧痛,连忙查看身边。鹤辞在她怀里瑟瑟发抖,但似乎并无大碍,只是小脸冻得发青。金蟾缩在她衣襟里,气息微弱。白川则躺在不远处的雪地里,浑身是血,一条手臂扭曲变形,那只攥着幽冥卷碎片的右手更是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青黑色冰霜,皮肤下的血管呈现出诡异的幽绿,死气缭绕。他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显然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姐…姐姐…” 鹤辞虚弱地唤道,挣扎着想去看白川。
玉初颜连忙按住她,目光焦急地扫视。然后,她的心脏猛地一沉!
朝不知呢?江宁风呢?!
风雪中,距离他们十几丈外的地方,朝不知正跪在雪地里。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人。
是江宁风。
他像一尊冰封的雕像,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玄色的劲装被鲜血和冰雪浸透,凝结成暗红色的冰甲。他低垂着头,赤红的眼眸早已褪去,只剩下死寂的、深不见底的空洞。他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焚世之焰,仿佛都在破界梭撕开通道的瞬间,被彻底抽干了,只留下一个被无边寒意和绝望冻僵的躯壳。
他怀里的江宁风,安静得可怕。
白发如雪,散落在朝不知染血的臂弯里。那张总是带着或戏谑、或开朗、或痛苦神情的脸,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玉石般的苍白。没有呼吸的起伏,没有心跳的搏动,甚至连一丝活人的温度都感受不到。眉宇间,那道由血刻画、曾引动周天星辰的星纹,只剩下几道黯淡干涸的褐色痕迹,如同枯死的藤蔓。
他像一尊被供奉在冰天雪地里的琉璃神像,完美,冰冷,了无生机。
“江…江道长?” 玉初颜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踉跄着想要走过去。
“别过来!” 朝不知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冰冷得比这极北的寒风更刺骨。他没有抬头,依旧死死地盯着怀中那张苍白的面容,仿佛要将那冰冷的轮廓刻进灵魂深处。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同样沾满血污和冰碴的手,颤抖着,探向江宁风的鼻息。
指尖在离那毫无血色的唇瓣寸许之遥,停住了。时间仿佛凝固。风雪在耳边呼啸,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那只手,最终没有落下。
它猛地攥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暗金色的血液混合着冰水,顺着指缝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洇开一朵朵小小的、绝望的红梅。
“**啊——!!!!**”
一声不似人声、充满了极致痛苦与暴怒的嘶吼,如同受伤濒死的孤狼对月长嗥,骤然撕裂了不周山脚下死寂的风雪!那吼声蕴含着焚尽一切的毁灭意志和撕心裂肺的绝望,震得周围的雪松簌簌落下积雪!
吼声未落,朝不知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
“噗——!”
一大口滚烫的、混杂着内脏碎块和暗金色火星的鲜血,如同喷泉般狂喷而出,尽数洒落在江宁风雪白的道袍和他自己冰冷的玄衣上!滚烫的鲜血瞬间在冰冷的道袍上凝结成刺目的红冰。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世界仿佛在旋转、崩塌。但他依旧死死地抱着怀中的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没有让自己倒下。只是那宽阔的肩膀,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承受着万钧之重的山峦。
玉初颜僵在原地,看着朝不知喷出的那口心头热血在雪地上迅速冻结,看着他颤抖如风中残烛却依旧不肯倒下的脊背,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鹤辞捂着小嘴,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砸在雪地上,瞬间凝结成冰。
原来…那惊天动地的周天星禁,那逆转死局的星辰之力,燃烧的不仅是道骨…更是他最后的生命之火。
那个总是嬉皮笑脸喊着“阿烬”,那个关键时刻永远可靠的“江瞎子”,那个会偷酒、会踏错星轨、会为朋友燃烧一切的江宁风…真的…不在了?
风雪似乎更大了,呜咽着,仿佛天地也在同悲。
“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破了死寂。
是白川。他挣扎着从雪地里坐起,断臂的剧痛和幽冥卷碎片的死气侵蚀让他脸色惨白如鬼。他看到了跪在风雪中抱着江宁风的朝不知,看到了玉初颜和鹤辞脸上的绝望,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那只完好的、死死攥着幽冥卷碎片的右手,因为用力过度和死气的侵蚀,青黑色的冰霜下,皮肤已经开始崩裂,渗出黑色的粘液。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死死盯着那块流淌着幽绿纹路的碎片,眼中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
“是因为它…都是因为它!” 白川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破旧的风箱,“玄天观的邪阵!玉姑娘师妹的死!还有…还有江道长!”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朝不知的背影,嘶吼道:“朝不知!是它害死了江瞎子!毁了它!现在就毁了这鬼东西!”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想将那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碎片扔向朝不知。
然而,就在他抬手的瞬间!
“嗡——!”
幽冥卷碎片上的幽绿纹路骤然亮起!一股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充满恶意的死气如同毒龙般从碎片中爆发,狠狠冲击着白川的神魂!
“呃啊——!” 白川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他眼中的神采瞬间被一片混乱、嗜血的幽绿光芒取代!攥着碎片的右手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操控,猛地回缩,五指如同铁钳般死死扣住碎片,甚至指甲都深深嵌入了碎片表面!同时,他仅剩的左手,竟不受控制地抓起掉落在身边的匕首,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狠狠刺向自己的心口!
“白川!不要!” 玉初颜和鹤辞同时惊骇欲绝!
“找死!” 朝不知猛地抬头!空洞死寂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厉芒!尽管心神剧创,身体濒临崩溃,但战斗的本能和对危机的感知依旧刻在骨子里!
他甚至连刀都来不及拔!沾满血污和冰碴的左手闪电般探出,五指成爪,带着凌厉的破空声,隔空抓向白川握着匕首的手腕!
“咔嚓!”
一声清脆的骨裂声响起!
朝不知隔空抓出的劲气精准地击中了白川的手腕!白川的手腕瞬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匕首脱手飞出,“夺”地一声钉在不远处的雪地上。
然而,白川眼中的幽绿光芒并未熄灭!他仿佛感受不到断腕的剧痛,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仅凭身体的力量,如同疯魔般,一头撞向旁边一块尖锐的冰岩!竟是要自毁身躯,也要保住那碎片!
“定!”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女声响起!是玉初颜!她强忍着悲痛,锁麟鞭如同银电般射出!鞭梢精准无比地缠住了白川的脚踝,猛地一拽!
“噗通!” 白川重重摔倒在雪地里。同时,鹤辞也强撑着扑了过去,小手飞快地从药囊中摸出三根细如牛毛、闪烁着幽蓝寒光的金针!
“封魂针!定!” 鹤辞小脸紧绷,眼中含泪却异常专注,三根金针快如闪电,精准地刺入白川后颈三处大穴!
“呃…” 白川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疯狂跳动的幽绿光芒如同被冰水浇灭,瞬间黯淡下去。他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眼中的神采彻底消失,头一歪,彻底昏迷过去。那只紧握着幽冥卷碎片的右手,依旧青黑僵硬,死气缭绕,但总算停止了自毁的动作。
危机暂时解除,但沉重的绝望如同不周山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玉初颜收回锁麟鞭,看着昏迷的白川和那块如同附骨之疽的碎片,又看向风雪中依旧抱着江宁风、如同石雕般的朝不知,只觉得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鹤辞跌坐在雪地里,抱着膝盖,无声地抽泣着,小小的肩膀不住地颤抖。
风雪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如同白色的沙尘暴。
朝不知缓缓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在江宁风苍白冰冷的脸上。风雪拂动他散乱的白发,掠过他毫无生机的眉眼。朝不知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拂去落在他睫毛上的几片雪花。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一场易碎的梦。
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皮肤,如同被针刺了一下,猛地缩回。他死死咬着牙,下颌绷紧如铁。赤红的眼眶干涩得发痛,却没有一滴泪。焚世之焰燃尽了他的血,也似乎焚干了他所有的水分。
他颤抖着,从自己染血的衣襟内袋里,摸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陈旧的、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的木制算筹。普通的松木,边缘有些磨损,几根算筹上还残留着一些模糊的刻痕,像是孩童无聊时的涂鸦。
这是江宁风的东西。是当年在玄天观后山,江宁风总喜欢在沙地上推演星轨时用的。他总嫌朝不知的算法太复杂,说“算来算去不如喝酒痛快”,却总喜欢把这把算筹塞给朝不知,美其名曰“阿烬脑子好使,帮我算算下次下山能赢多少银子”。
朝不知嫌弃他笨,却总在他输光后,默默用这把算筹帮他复盘。
粗糙的木刺硌着掌心。朝不知紧紧攥着这把算筹,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木头,再也传递不来一丝属于江宁风的温度。那咋咋呼呼、永远带着笑意的声音,那踏错星轨时懊恼的叫声,那危急关头嘶吼着“阿烬”的信任…都随着怀中这具冰冷的躯壳,消散在这刺骨的风雪里了。
“江瞎子…” 朝不知的声音低哑破碎,如同砂砾摩擦,“你算准了天下,算准了星轨…可曾算准你自己的命?”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江宁风冰冷的额头上,仿佛这样就能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就在这时!
“咦?” 一直小声抽泣的鹤辞,突然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惊疑。她揉了揉哭红的眼睛,努力地看向朝不知怀中的江宁风。
刚才…就在朝不知额头抵上江宁风额头的瞬间,她怀中的金瞳碧蟾,那双因为虚弱而紧闭的金色竖瞳,竟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而且,蟾身那冰凉的皮肤下,似乎有极其微弱、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星辉般的光点一闪而逝?
是错觉吗?是因为风雪太大,眼睛哭花了吗?
鹤辞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死死盯着江宁风苍白的面容,小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药囊。作为医药世家的传人,她对生命气息的感知远超常人。虽然此刻江宁风身上确实没有任何活人的气息,冰冷僵硬如同玉石…但金蟾的反应…
“姐姐…” 鹤辞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拉了拉玉初颜的衣角,小手指向江宁风,“胖胖…胖胖刚才…”
玉初颜沉浸在悲痛中,以为鹤辞是太过伤心,只是将她更紧地搂在怀里,目光哀伤地看着风雪中那两个仿佛凝固的身影。
鹤辞看着姐姐悲伤的侧脸,又看了看朝不知那如同被整个世界遗弃的背影,还有昏迷不醒、被死气侵蚀的白川…她张了张嘴,最终,将那句微弱的疑惑咽了回去。
风雪太大,希望太渺茫。或许…真的是错觉吧?
她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中的碧蟾,感受着它微弱的心跳,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江宁风眉宇间那几道干涸的褐色血痕。
就在鹤辞移开目光的刹那。
无人看见。
在朝不知紧贴着江宁风额头的眉心皮肤之下,极其深沉的意识海最深处——那本该随着“燃星证道”而彻底崩碎、消散的神魂核心之处。
一点比尘埃还要渺小、比星光还要微弱、纯净到极致的湛蓝色光点,如同宇宙初开时最原始的火种,顽强地悬浮在一片虚无的黑暗里。
它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却散发着一种永恒不灭的意志。丝丝缕缕肉眼无法看见的、精纯无比的星辰本源之力,正从冥冥之中、从不周山那巍峨神秘的山体深处,跨越虚空,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渗透过来,如同涓涓细流,无声地滋养着这一点星火。
在这点星火的微弱光芒映照下,周围的虚无黑暗中,隐约可见无数破碎的、如同星辰碎片般的记忆光影,正在极其缓慢地、艰难地…重新凝聚。
不周山巅,风雪万年。
一点星火,寂然长燃。
待得魂兮归来日,
便是白袍降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