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闷热的梅雨季,死在最爱的人怀里。这是许雨晴日记本扉页上的一句话,用蓝色墨水写成,字迹被雨水晕染过,边缘模糊得像她十七年来对生命的认知。
六月的雨下得毫无章法。许雨晴站在教学楼屋檐下,看着操场上被雨水砸出的无数小坑,像极了皮肤上的毛孔。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左胸——那里的心脏正在不规则地跳动,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罐里的蝴蝶。
"同学,要一起走吗?"
声音从头顶斜上方传来。许雨晴抬头,看见一把墨绿色的伞,伞骨上挂着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伞下的少年有着与雨季格格不入的干燥气息,白色校服领口微微敞开,锁骨处有一颗褐色的小痣。
"不用。"她往后退了半步,书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医生上周才警告过她,这种潮湿天气最容易诱发心律失常。
少年却没有离开的意思。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他们之间的水泥地上,画出不规则的圆。"我是三班新来的转学生,周暮。"他说话时喉结上下滑动,"你裙子上有片树叶。"
许雨晴低头,看见校服裙摆上粘着一片泡桐叶,已经被雨水浸得半透明。她伸手去摘,叶片却在她指尖碎成了几块。
"图书馆的泡桐树,"周暮忽然说,"开紫色花的那个品种,花期特别短。"
许雨晴的手指停在半空。她确实刚从图书馆回来,借了本《雨中鹰》诗集。这个季节的泡桐花应该已经落尽了,只剩下肥厚的叶子在雨里发亮。
"你怎么知道?"
周暮笑了,眼角挤出两道细纹:"你书包侧袋露出来的借书卡,上面有图书馆的印章。"他顿了顿,"我也喜欢休斯的诗。"
雨势突然变大,水珠砸在铁皮屋檐上发出密集的敲打声。许雨晴感到一阵熟悉的眩晕,左胸传来尖锐的刺痛。她不动声色地将手伸进口袋,摸到那个小小的药瓶。
"你脸色很差。"周暮的伞向她倾斜过来,"医务室还是图书馆?"
许雨晴咬住下唇。药瓶盖在她掌心留下圆形的压痕。"图书馆。"她最终说道,声音轻得像雨雾。
他们共撑一把伞穿过操场。雨水在脚下汇成细流,许雨晴数着自己的步伐,一步,两步,三步......数到十七时,周暮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小心水坑。"
他的手掌干燥温暖,与潮湿的空气形成鲜明对比。许雨晴触电般抽回手,却听见什么东西落进水里的声音——她的药瓶从口袋滑出,正巧掉进周暮指的那个水坑。
时间仿佛静止了。淡黄色的药片在水中缓慢溶解,瓶身上的标签清晰可见:硝酸甘油片,心绞痛急性发作时舌下含服。
周暮弯腰捞起药瓶的动作快得惊人。他甩掉瓶身上的水珠,递还给她时目光平静得像什么都没看见。"速效救心丸?"他问得随意,"我奶奶也常备这个。"
许雨晴接过药瓶,塑料表面还残留着对方的体温。"嗯。"她撒了谎,将药瓶重新塞回口袋,这次拉上了拉链。
图书馆里弥漫着纸张受潮的气味。周暮收起伞,水珠在地砖上汇成一小片湖泊。许雨晴径直走向最角落的座位,那里有扇能看到泡桐树的老式玻璃窗。
"要喝热水吗?"周暮不知何时站在了饮水机旁,手里拿着两个纸杯。
许雨晴摇头,从书包里取出诗集。书页间夹着的泡桐花标本已经褪色,像被雨水洗淡了的记忆。她翻开《十月罂粟》那页,发现边缘有铅笔写的批注——"死亡也可以很温柔"。
这不是她的字迹。
"你在看休斯?"周暮端着水杯在她对面坐下,杯底在桌面留下一个圆形的湿痕。
许雨晴合上书:"这上面的批注......"
"啊,那本书。"周暮挠了挠后颈,"上学期我从图书馆借过,可能随手写了些蠢话。"他忽然压低声音,"你知道休斯写这首诗时,正看着妻子普拉斯自杀后留下的孩子吗?"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得遥远。许雨晴注视着少年瞳孔里自己的倒影,那么小,那么模糊,像随时会消失在雨季的雾气中。
"死亡也可以很温柔。"她轻声重复那句话,"你觉得这是真的吗?"
周暮的指尖在纸杯边缘画圈,水波晃动间映出他微微皱起的眉。"我不知道。"他最终说,"但我奶奶走的时候,手里攥着给我折的纸鹤。"
许雨晴的心脏又疼了一下,这次不是因为疾病。她想起自己抽屉里那沓没写完的信,每封开头都是"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
"雨小了。"周暮突然转向窗户。阳光穿透云层,在积水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要我送你回教室吗?"
许雨晴望向窗外。泡桐树的叶子在风中翻飞,露出银白色的背面。她想起医生上个月说的话:"以你目前的心脏状况,可能撑不过二十岁。"当时诊室窗外也下着这样的太阳雨。
"好。"她听见自己说。
他们沿着走廊慢慢走。雨后的空气里漂浮着青苔和铁锈的味道,许雨晴数着脚步,三十七步时,周暮突然停下。
"明天还会下雨。"他说得很肯定,"要一起撑伞吗?"
许雨晴望向走廊尽头的水洼,里面倒映着破碎的天空。她想起药瓶落水时少年迅速伸出的手,想起他说"死亡也可以很温柔"时的表情,想起自己从未与人分享过的、那些关于生命尽头的想象。
"嗯。"她点头,听见自己加速的心跳声,这次不是因为疼痛。
放学铃响起时,雨又下了起来。许雨晴站在教室门口,看见周暮举着那把墨绿色的伞穿过人群向她走来。伞面上残留的雨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像无数个微型的太阳。
"你家住哪个方向?"周暮问。
许雨晴指向西边:"青枫巷。"那是片老旧的居民区,雨季时总泛着潮湿的霉味。
"顺路。"周暮将伞倾向她那边,"我住锦河公寓。"
他们沉默地走在人行道上。许雨晴的帆布鞋很快被积水浸透,凉意从脚底蔓延上来。周暮的球鞋却奇迹般地保持着干燥,白得刺眼。
"你转学是因为父母工作调动吗?"许雨晴打破沉默。
周暮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我跟我爸住。"他盯着前方的红绿灯,"我妈......她选择了很温柔的离开方式。"
许雨晴突然明白了那些批注的含义。她把手伸进口袋,药瓶的棱角硌着掌心。"对不起。"
"没关系。"绿灯亮了,周暮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肘,"已经三年了。"
他们在便利店屋檐下避一阵急雨。周暮买了热牛奶,执意塞给许雨晴一盒。"对心脏好。"他说这话时没有看她,而是望着雨中模糊的街景。
许雨晴小口啜饮着牛奶,甜腻的味道让她想起小时候生病喝的药。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心脏有个先天性的缺口,就像不知道梅雨季过后会有多么炽烈的阳光。
"到了。"周暮在一栋爬满常春藤的老房子前停下。雨水从生锈的排水管哗哗流下,在水泥地上冲出细小的沟壑。
许雨晴犹豫了一下:"要上来喝杯茶吗?"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家里有那么多药瓶,还有那沓未完成的信......
周暮却摇头:"下次吧。"他指了指天空,"雨要停了。"
确实,云层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薄。许雨晴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恐慌,好像这场雨停了,某种重要的东西就会消失。
"明天见。"她转身走向楼道,听见周暮在身后说:
"明天会下雨的。"
当晚,许雨晴在日记本上写道:"今天遇到一个知道休斯的人。他说死亡也可以很温柔。我想告诉他,活着也是。"写完后她又把最后一句划掉了,墨水晕开像一朵小小的乌云。
她躺在床上听雨声,数着心跳。一、二、三......数到第一百七十三下时,手机屏幕亮起。陌生号码,内容只有一行字:"泡桐树其实有很淡的香气,要下雨时才闻得到。——周暮"
许雨晴把手机贴在胸口。那里传来钝痛,但不再是孤独的痛。窗外的雨声渐渐大了,她想起少年锁骨上的那颗褐痣,在白色校服领口若隐若现,像雨夜里一盏不肯熄灭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