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的市立医院门口,路灯还亮着昏黄的光,像一串串没睡醒的萤火虫,在薄雾中晕开一圈圈朦胧的光晕。
空气湿冷,带着铁栏杆上锈迹的金属味和远处垃圾桶飘来的酸腐气息。
苏小满靠着花坛打盹,羽绒服帽子滑到后脑勺,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寒意顺着衣领钻进去,让她微微瑟缩。
睫毛上沾着晨雾凝成的小水珠,随着每一次眨眼轻轻滑落,在脸颊留下微凉的痕迹。
手机在掌心震得发麻,嗡鸣声像蚂蚁在皮肤下爬行。
她迷迷糊糊摸起来,屏幕上“顾昭”两个字跳得刺眼——未接来电已经有七个,每一次震动都牵动她紧绷的神经。
她刚揉着眼睛站起来,膝盖还残留着蹲坐太久的麻木感,摩托车的轰鸣声便从转角处炸响,撕破了清晨的寂静。
晨雾里那道黑影逆着微弱的天光冲过来,黑色外套被风掀得猎猎作响,像一面不肯投降的战旗。
车把上挂的南瓜籽袋晃啊晃,金黄的籽粒在灰白雾气中闪出一点暖色,像个倔强的小太阳,晃得她眼睛微酸。
“顾昭!”她踮脚喊了一嗓子,声音裹着白雾撞进他风镜里,带着一丝沙哑的颤抖。
摩托车“吱——”地刹在她面前,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锐响。
顾昭摘下头盔,额前碎发被风吹得翘起,几缕黏在汗湿的额角。
眼底还带着熬夜的青黑,像是被墨汁浸染过,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皱眉:“不是说在病房等?跑出来冻成冰棍儿?”话尾却软下来,伸手要把自己还带着体温的围巾往她脖子上绕,指尖蹭过她冰凉的耳垂。
苏小满后退半步避开,手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个鼓囊囊的信封。
纸面粗糙,边角被她捏得发皱,上面还沾着昨晚画插画时蹭的碳笔灰,灰蓝色的痕迹像某种隐秘的密码。
她把信封往他胸口一塞,指尖触到他校服下绷紧的肌肉,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那股紧绷的力量。
“这是我画插画攒的钱,先给奶奶治病。”
顾昭低头盯着信封,喉结动了动,声音低哑:“多少?”
“不多,就……”她突然卡壳,想起昨晚数钱时数错了三次,指尖被硬币磨得发红,“反正够奶奶这个月的进口药钱。”
他猛地攥住她手腕,指腹碾过她掌心的茧——那是握笔十年磨出来的,比他打拳磨的茧还薄,还软,像一层被岁月轻轻烙下的印记。
“苏小满,你疯了吗?”他声音发哑,呼吸喷在她脸上,带着熬夜后的干涩,“这不是你的责任。”
她歪头笑,睫毛上的水珠落进酒窝里,凉得她轻轻一颤。
“那我就是个疯子好了。”风掀起她的刘海,露出额角被消防栓撞的红印子,隐隐作痛。
她看着他,轻声说:“你昨天在病房攥奶奶手的时候,指节白得像要碎了。我就想啊……”她抽回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发烫的耳尖,触感像碰到了烧红的铜片,“总得有人替你把碎掉的地方,慢慢粘起来。”
顾昭的喉结又滚了滚,低头盯着信封上的碳笔灰。
那灰在晨光里泛着浅蓝,像他小学时用的蜡笔颜色,像童年某个被遗忘的午后。
他突然把信封塞回她怀里,动作重得差点带倒她:“我自己能解决。”
“顾昭!”她急了,踮脚去够他风镜,指尖碰到冰冷的镜片,“你兼职打拳赚的钱要交训练费,要给奶奶买蛋白粉,上次为了省公交钱走三站路回学校……”
“闭嘴。”他突然弯腰把她整个人抱进怀里,下巴抵着她发顶,发丝蹭着他的喉结,呼吸闷得像被揉皱的纸,“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我会想把命都给你。”
苏小满的心跳声突然大过了晨雾里的风声,咚咚地撞在胸腔里,震得耳膜发麻。
她听见自己说:“那先欠着,等奶奶病好了再还。”
顾昭抱得更紧了些,手臂勒得她肋骨微痛,直到远处传来护士推车的声响,金属轮子碾过瓷砖的“咯噔”声由远及近,才像被烫到似的松开手。
他扯了扯她歪掉的帽子,低头翻自己外套口袋,拉链摩擦发出刺啦声:“奶奶醒了,说要喝南瓜粥。我买了米,你……”
“我陪你熬。”她抢着说,把信封硬塞进他车筐里,纸角被风吹得哗啦作响,“这次不许拒绝,不然……不然我就把你上次训练时偷吃我棒棒糖的照片发班级群!”
顾昭耳尖瞬间红透,跨上摩托车时差点摔下来,引擎轰鸣声盖不住他那句嘟囔:“那是你自己塞我嘴里的!”
苏小满笑得蹲在地上,眼泪都快笑出来,看他骑车往医院后门去,车筐里的信封被风吹得哗啦响,像一串不肯停歇的鼓点。
她摸出手机看时间,七点整——该去赴楚晴的约了。
午休时的拳馆后巷飘着炸串香,油锅滋啦作响,混合着孜然和辣椒面的辛辣扑进鼻腔。
苏小满蹲在墙根逗野猫,脚边放着杯加了双倍珍珠的奶茶,吸管戳破封口膜时发出“啵”的轻响。
猫蹭着她裤脚,胡须扫过小腿,带来一阵微痒。
楚晴踩着细高跟“哒哒”走来,黑皮裙上还沾着画室的丙烯颜料,蓝紫色的斑点像星空碎片。
“祖宗,我翘了素描课来的,你最好给我看点大新闻。”
苏小满把奶茶推过去,从帆布包里掏出张清单,纸张边缘还带着铅笔划痕:“帮我查林家的医疗账单、资金流向,还有……顾奶奶主治医生的背景。”
楚晴咬着吸管抬头,眼神锐利:“林潇潇她爸开的私立医院?你这是要一击致命?”
“林晓雪昨天在训练馆说要涨奶奶的药费。”苏小满摸出录音笔按了播放键,林晓雪尖细的声音混着金属撞击声传出来,“顾老太太的药费该涨了……”
楚晴的珍珠“咔”地咬碎,糖浆顺着嘴角流下:“我就说那女的不是好东西!上回在画展还假模假样夸你画得好……行,我今晚就让我哥调数据。他在市医院信息科,查个账单跟玩似的。”她把清单折成纸飞机,翅膀边缘划过指尖,“不过小满,你最近是不是太拼了?上周为了画商单熬到三点,昨天又蹲医院……”
“我重生回来,不就是为了拼这个?”苏小满踢飞脚边的石子,鞋尖磕在生锈的消防栓上,发出“当”的一声闷响,震得脚心发麻。
“前世奶奶走的时候,顾昭在拳馆被老K灌酒,醉得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这次……”她望着墙根的野猫舔爪子,毛发在阳光下泛着金边,“我偏要他什么都不缺。”
墙后突然传来窸窣声,苏小满猛地转头——阿飞缩在墙角,手里还捏着半根没抽完的烟,烟头在潮湿的地面闷烧,散发出焦苦味。
他见被发现,把烟踩灭在鞋跟下,碾进水泥缝里,走过来时裤脚沾着草屑,鞋底还带着泥。
他把伞塞进苏小满手里,塑料伞柄冰凉,“昭哥让我给你送伞,说下午要下雨。”目光扫过楚晴手里的纸飞机,顿了顿,“需要帮忙的话……”他摸出兜里的工牌,金属边角在阳光下一闪,“我在拳馆管仓库,调监控方便。”
苏小满盯着他发红的眼尾,想起昨晚他看老照片时的模样,喉头一紧。
她把伞柄往他手里一推:“伞你拿回去,昭哥该担心你淋雨了。”
阿飞愣了愣,突然笑出白牙:“得嘞,我这就给昭哥汇报去——说苏同学又翘课了。”他倒退着往巷口走,裤袋里的钥匙串叮当作响,像一串不安的预兆。
“对了,老K今天脾气特臭,你最好别往训练馆跑。”
苏小满和楚晴对视一眼,后者已经掏出手机查天气预报:“下午三点有暴雨,拳馆那边的监控……”
“先去画室。”苏小满拽着楚晴往校外走,风掀起她的发丝,扫过脸颊,“你哥的信息要是查到了,发我微信。”她回头看了眼后巷尽头的梧桐树,阿飞的背影已经融进树影里,像片终于找到根的叶子。
傍晚的训练馆飘着汗味和蛋白粉的甜腥,混着皮革拳套的陈旧气息。
日光灯管嗡嗡作响,照得地板泛着油光。
顾昭擦着拳套往休息区走,余光瞥见训练室角落有个蓝皮笔记本——封皮上画着只叼着棒棒糖的老虎,是苏小满的画风,线条稚拙却生动。
他翻开第一页,工整的字迹跃入眼帘:“8月15日,昭哥5:30到馆,晨跑5公里,打沙袋40分钟(左直拳力度下降10%,可能是昨晚没睡好)”;第二页贴着张便利贴:“营养建议:早餐加两个鸡蛋,奶奶熬的南瓜粥要喝光光哦~”;翻到中间,夹着张皱巴巴的糖纸——是他上周偷吃苏小满棒棒糖的那包,草莓味的,还带着一点甜香。
最后一页右下角,用荧光笔标着一行字:“你负责赢,我负责守护你赢。”
顾昭的手指抚过“守护”两个字,指节微微发颤,指尖仿佛触到了她写字时的温度。
他想起今早苏小满塞信封时,掌心的温度透过信封渗进来;想起她蹲在医院花坛打盹时,睫毛上的晨露;想起每次他打拳时,观众席最角落那个举着画本的身影——原来她早就在记录,在计划,在替他把所有裂缝都补上。
“昭哥!”学徒小川从门口探出头,“老K让你去办公室。”
顾昭合上笔记本塞进怀里,经过镜子时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眶,像被什么烫过。
他抹了把脸,把拳套甩在长凳上:“知道了。”
老K的办公室飘着劣质雪茄味,烟雾缭绕,呛得人喉咙发紧。
顾昭推开门,正撞见阿飞站在办公桌前,喉结动得像被掐住的鱼。
老K把烟灰弹在桌上,盯着顾昭冷笑:“昭哥最近挺忙啊?拳馆训练不来,倒跟个小丫头片子混得火热。”
顾昭捏紧了兜里的笔记本:“奶奶病了。”
“奶奶?”老K把雪茄按在玻璃烟灰缸里,火星溅在阿飞脚边,发出“滋”的一声,“我看是有人想当救世主吧?”他抽出抽屉里的监控录像带,“你女朋友今天在拳馆后巷跟人碰头,查林家的账?”
顾昭的瞳孔骤缩:“苏小满?”
“我警告你。”老K站起身,身高比顾昭还高出半头,阴影压下来,“那丫头再敢踏进拳馆一步,我不保证她能完整走出市立医院。”他盯着阿飞,“阿飞,今晚把她‘请’出去,别让她再踏进这里一步。”
阿飞的指甲掐进掌心,抬头时眼里像烧着团火:“如果她只是想帮昭哥呢?”
老K的眼神瞬间冷得像冰锥:“你不配做决定。”他甩给阿飞一串钥匙,“十点,市立医院住院部三楼,你知道该怎么做。”
顾昭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正要开口,老K已经挥了挥手:“滚吧,昭哥。明天还有比赛,养足精神。”
深夜十一点,苏小满趴在书桌上画分镜,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像雨打窗棂。
画本边缘歪歪扭扭写着:“明天要去医院陪护,不能去拳馆了。”她刚合上画本,手机“叮”地响了声——匿名短信:“小心医院,有人盯上了你。”
她的手指猛地一颤,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痕。
她迅速拨通顾昭的电话:“昭哥,你奶奶那边,有安排人吗?”
电话那头传来拳套击打沙袋的闷响,咚、咚、咚,像心跳。
“我让阿飞在病房守着,怎么了?”
苏小满盯着窗外的雨幕,玻璃上水痕蜿蜒,像泪痕。
后颈泛起凉意,寒毛竖起。
“你信得过阿飞吗?”
“他……”顾昭的声音突然顿住,“半小时前他说去买夜宵,到现在没回来。”
苏小满猛地站起来,画本“啪”地掉在地上,纸页散开。
她抓起外套往门外跑,边跑边喊:“我现在去医院!你赶紧过来!”
雨越下越大,她跑过楼道时,脚步声在空荡的楼梯间撞出回音,像有人在身后追赶。
住院部三楼的走廊静得诡异,只有护士站的台灯亮着昏黄的光,照出她颤抖的影子。
她拐过转角,看见奶奶病房的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的光在地上投出个晃动的影子——像个人,正慢慢推开那扇门。
苏小满的呼吸骤然停滞,喉咙发紧,手心全是汗。
她摸出包里的防狼警报器,指尖冰凉。
就在这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顾昭的来电:“小满,我到医院楼下了……”
她盯着那道慢慢推开的门,声音发抖:“昭哥,快来……”
话音未落,病房里传来玻璃碎裂的声响。
她猛地冲过去,却在触到门把的瞬间——
“叮铃铃——”
急促的门铃声在身后炸响。
苏小满浑身一僵,转头看向自己家的防盗门。
深夜十二点,谁会来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