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桑桑是在卯时三刻出发的。
怀里的碎玉从凌晨开始就烫得惊人,贴肉的位置早烙出一片红痕。
她裹紧青鸾给的狐裘,踩着没膝的雪向北走,每一步都陷进冰碴里,鞋袜很快透了寒气。
可那碎玉偏在掌心里一跳一跳,像活物在指路——就像昨夜梦里那男人消散前,最后一丝神识缠上她的魂魄。
无妄碑立在风雪尽头时,她的睫毛已结满霜花。
那碑比她想象中更残破,半截埋在雪里,碑身金纹斑驳如血。
她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到石面,记忆突然如潮水倒灌——
玄色衣袍的男子站在碑前,背对着她,心口插着她的剑。
血顺着剑锋往下淌,在雪地里洇开红梅,他却偏过头笑:“绾卿,你看,我没骗你。”
“啊——”她踉跄后退,额头撞在碑上。
“疼么?”
声音从头顶压下来。
她抬头,便撞进一双暗红的眼。
男子垂落的发丝沾着雪,眼尾那颗红痣像要烧起来,正是梦里心口插剑的人,却比梦境里鲜活百倍。
他穿一身玄色暗纹魔袍,肩线宽得能挡下所有风雪,此刻正俯身盯着她,喉结动了动:“桑桑,或者该叫你……绾卿?”
她后退半步,后腰抵上冰凉的碑。
记忆碎片在脑子里炸成星火——执法殿的玄冰阶,他握着她的手祭剑,他说“这雷劫我替你受”,他说“白泽的血,该由我们一起斩”。
可更清晰的是另一段:她举剑刺进他心口时,他眼底的不可置信。
“你……为何还活着?”她声音发颤。
墨临渊的指节轻轻擦过她冻红的脸颊,像在触碰易碎的琉璃:“你可还记得,当年是谁助你斩白泽于碑下?又是谁为你挡下九重雷劫?”他突然反手拍在碑上,魔气如黑蛇窜入石纹,“咔嚓”一声,碑前那层透明结界应声而碎。
桑桑下意识后退,却被满地刻痕钉在原地——碑身内侧密密麻麻的剑痕与魔纹交缠,每道剑痕都带着她本命剑“惊鸿”的弧度,每道魔纹都缠着墨临渊的魔息。
最深处有道刻痕,是两把交叠的剑,剑尾刻着“绾”与“渊”。
“这是我们镇压白泽后刻的。”墨临渊的声音哑得厉害,“你说要刻在碑里,等三界太平了,再拿出来看。”他伸手抚过那两个字,指腹擦过石面时渗出血珠,“后来你被白泽篡改记忆,以为是我勾结妖族,举剑刺我时……这碑替我挡了半剑。”
桑桑的指尖在发抖。
她分明记得自己刺他时,剑势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却一直以为是他的魔气护体。
此刻看着碑上那道半寸深的剑痕,喉间突然发苦——原来他早把命门暴露给她,连反抗都不肯。
“林大人。”
冷硬的声音从侧后方劈开风雪。
桑桑猛地转头,看见苍梧立在十步外,玄色监察使官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腰间的“监察令”泛着冷光。
他目光扫过墨临渊,又落在她身上,嘴角抿成一道线:“私自接触魔尊,是否逾越职责?”
墨临渊的瞳孔骤缩,正要上前,桑桑却先一步退开。
她摸出腰间的执法玉牌,指尖掐得生疼:“苍梧大人误会了,我只是……”
“只是什么?”苍梧打断她,一步步逼近,“执法者需心若玄冰,可你身上的魔气,比昨夜更重了。”他突然抬手,指尖凝出一道金光,“若你清白,便让我检查神识。”
桑桑后退半步,后背再次抵上无妄碑。
碑上的刻痕隔着衣裳硌得她生疼,可更疼的是脑海里翻涌的记忆——墨临渊替她挡雷劫时,魔息缠上她魂魄的温度;白泽在她剑上动的手脚,那些被篡改的记忆碎片。
她望着苍梧审视的目光,突然想起前世自己作为执法者时,最厌恶的便是被怀疑。
“不必了。”她将执法玉牌攥得发烫,“我自会回执法殿请罪。”
苍梧的目光在她和墨临渊之间转了转,最终收了金光:“三日后,执法殿会审。”他转身时瞥了眼碎裂的结界,声音更低,“林大人最好想清楚……执法者的清誉,容不得半分污点。”
风雪卷着他的衣摆消失在远处。
桑桑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突然觉得喉头腥甜——不是因为被怀疑,而是因为方才苍梧说“魔气更重了”时,她竟想起墨临渊指尖的温度,那温度里缠着的魔息,分明让她安心。
“桑桑。”墨临渊的声音像被揉碎的月光,“别信他的话。白泽在你剑上动了手脚,那些魔气是他故意种下的,为的就是让神界怀疑你……”
“够了!”她捂住耳朵后退,碎玉突然在掌心灼得剧痛。
她低头,见那碎玉裂缝里渗出金线,正是昨夜墨临渊掌心那道契约印记。
远处传来苍梧监察令的清鸣,惊得雪雁扑棱棱飞起。
桑桑望着满地交缠的剑痕与魔纹,又摸了摸心口——那里空落落的,像缺了块魂。
她不知道自己是该信记忆里的执法准则,还是信此刻掌心发烫的金线,更不知道为何一靠近墨临渊,就觉得连呼吸都顺畅了几分。
“我……我要走了。”她扯了扯被雪浸湿的狐裘,转身时脚步虚浮,差点栽进雪堆。
墨临渊没有追,只是站在碑前望着她的背影。
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腰间半块玉——正是她床头碎了的长命锁另半块。
他伸手接住一片落在肩头的雪,轻声道:“别怕,我等你。”
桑桑走出半里地时,回头望了一眼。
无妄碑在风雪里只剩个模糊的影子,可她分明看见碑前那抹玄色身影还立着,像座不会倒的山。
她摸了摸发烫的碎玉,突然想起昨夜梦境里,那男人最后说的话:“无妄碑下……藏着……”
藏着什么?
她攥紧碎玉,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
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她却听见自己心跳如擂——三日后的会审,或许能问个明白;可更清晰的念头是:等一切结束,她定要再回无妄碑前,把那没说完的话听完。